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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虚实(四)

    进入十月的下旬后,冷风骤起,隔三岔五就是一场大雨,而小雨淅淅沥沥几乎就没有停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今年的冬,恐怕会比以往更早到来。然而,对于小红狼来说,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今冬的白雪了。

    当日在荞麦山、盐井连败后,小红狼等打定主意要避开赵营之锋芒,前往宁羌州固守。怎料兵行至汉中府南部,官军却落井下石,截断了通向西南的道径。小红狼等腹背受敌,心中惶惶,在又败于柳绍宗之手后发生了内讧,一条龙、猛虎等皆为小红狼所杀,部众哗乱,焦头烂额下,小红狼只得暂向看似空虚的西北退却。

    他慌不择路,意欲与武大定会合,重固势力,却想不到此举正中赵当世下怀。赵营北面集结的数千人马备战已久,双方大战于城固县,小红狼被重创,一直支持他的铁杆盟友上天龙也为炮轰而亡。连战连败下,小红狼部上下离心离德,最后坚守在他身边的不足千数。可他仍抱有幻想,希望通过西北的武大定北上出汉中府另寻发展。怎料人心不古,武大定见事态发展果如当日刘孝竑所言,心中已然为赵营折服,毫不犹豫地选择给予自己这个昔日的老友、战友最致命的一击。

    而这时候,和着细雨,小红狼五花大绑,被压着跪立在高台上。他的双眼直似要喷出愤怒的火焰,同时也透出些许绝望。湿润的发梢胡乱粘结成条条盘踞在他的额头鬓角,更添悲怆。

    “赵当世,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何苦死死相逼!”小红狼仰天哀嚎着,沙哑的嗓音响彻整个寂然的校场。

    赵当世坐于高台正座,面色刚毅,面对小红狼死前的质问并没有半点波澜。他向身边一个传令兵吩咐了几句,那传令兵很快就跑到台前,摇晃了三下手中的三角令旗。几乎是伴随着他的动作,分列在台上两边的十余名兵士异口同声,向台下静静站立观看的数千名喊话。这些兵士都是从各营临时抽选出来的,声音都较常人响亮,按着早前的安排,他们洪亮的喊声汇成一股瞬间贯彻全场——

    “我赵营自起兵日起,即怀赤诚之心。无辜之人不害,无罪之人不杀。今当天对地,数罪渠小红狼三罪,报与将士们知晓。一罪,去岁我营入川,尔不思援助,却屡行同袍倾轧之事;二罪,心怀不轨,指使部众害我把总;三罪,久霸府中,欺凌荼毒百姓,天人共愤。以此三罪,人见必杀之,我营替天行道,既获其人,无有不杀以谢天地之理!”

    这一大段话,那十余个兵士愣是一口气喊到底。他们的声音之大,以至于收口住嘴后,余音尚在细雨中回荡偌大的校场多时。有他们帮助扩音,在场的数千名将士,才得以每个人都讲话真真切切听个明白。

    “绝不走流寇的老路。”

    这是赵当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目标。他见惯了杀戮暴虐,但这些却没有使他麻木,反而令他心生警惕。他有心改变军队,尤其是在纪律上。如果说军规的确立是一种强手段,那么像这样隔三差五,无孔不入灌输观念,则算是软手段。赵当世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潜移默化,让营中的将士们逐渐意识到赵营并不是一支只会杀戮流窜而没有理想的军队。像今日这般强调“兵出有原,杀人有因”就是一种最为直接的表现方式。

    小红狼孤独地将头靠在桩上,心如死灰。这里数千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部曲都已化为了刀下鬼,或者像那个武大定般,站到了另一面。想想看,他确实没有继续苟且于人世的理由了。

    赵当世身边有一张小小的椅子,上头坐着的是赵元劫,赵当世的意思是得让孩子尽早习惯杀戮。事实上,在赵营这样一座虎狼之穴中,牛羊般的弱者也没有可能继续存活下去。即便是身为赵当世的孩子,也必须目睹一次次的鲜血与死亡,用最短的时间适应这样的场面。

    这次行刑,用的是一把未开锋的钝刀,宽厚的刀背折射出了它的残酷。刽子手是一名极有经验的老屠夫,他将刀扛在肩上,右手不安地在身上摩挲。不时还会朝赵当世那边看看。

    小红狼看不到刀,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凡是斩首,用利刃的可能性不大,为了给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用钝刀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如这般几千人围观的场面,如此郑重其事,若一刀人头落地,可就太便宜自己了。

    所以,他苦笑着说道:“兄弟,待会行行好,一刀先干昏了我。”几步内皆无人,这话自然是说给背后那刽子手听的。只听那刽子手喉头“咕噜”响了响,也不知听到没听到。

    过了不久,赵当世手一挥,那传令兵手上小旗又是一挥,那十余名兵士齐声再呼:“斩!”这一次,不单是他们,台下观看的数千名将士也在同一时刻发出地动山摇的一声:“斩!”

    小红狼轻叹一声,紧紧闭上了双眼。

    赵当世明显感到身畔赵元劫瘦小的身子为这雄浑的吼声所惊,晃了晃,故而淡淡道:“这是喊给敌人听的,你却惊慌什么?将来真到了战场上,擂鼓与号角的声音,比这还响不少。”

    赵元劫很倔强,皓齿轻咬,道:“孩儿不怕。”但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向内缩了缩。

    随着行刑的的号声大作,高台上,一声怒咆从那刽子手喉头炸响,紧接着,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厚刀疾挥而下,重重砍在小红狼的后颈,他的身子顿时瘫软下去。

    赵元劫“噫”了一声,惊恐地将脑袋向侧立着的葛海山怀中蒙去,但葛海山冷酷地将他的脑袋推了出来。然后,他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只见那刽子手一次又一次,连续不绝地抬刀又将刀砍下,每砍一次,伴随着他的喝声都有肉沫血水溅起,恐怕砍了将近十刀,那小红狼的脑袋才骨碌碌从桩上滚下来,他的颈部一片稀烂,与其说是被斩下,还不如说是被砸烂的。

    赵元劫想哭,然而巴巴张着眼,却是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不杀他,下次脑袋摆在木桩上的,就是你爹。”行刑完毕,赵当世也免了验看首级的步骤,起身离去,但在经过赵元劫时撂下了这样一句话。赵元劫睁圆了双眼,一直等到赵当世背影消失不见,泪水才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小红狼死后,武大定顺理成章接收了他的余部,这也是赵当世此前和他约定的。这之后,武大定放回了被囚禁多日的郭虎头。赵当世赏罚分明,与众将商议后,认为郭虎头罪不至死,但降为百总,罚俸三月,立功自赎,前营前司把总一职暂由徐珲亲自兼任。

    至此,汉中府地面数得上号的旧寇基本上被一扫而空,赵营一跃成为府内的最强势力。加上张妙手手下六千人,武大定扩军后也有五六千人,广义上的赵营目前已经有了两万五千上下的规模,在赵当世看来,足够开始考虑与官军叫板的事了。

    不过,凡事谨慎些总是好的。赵当世早前派出去搜罗各地情报的夜不收们也开始陆续返营,这其中庞劲明提供的消息最为引人注目。

    如果说周文赫更适合当一个亲兵头目,那么这庞劲明就当之无愧,乃天生为间谍活动而生的人才。赵当世有识人之明,能清楚的看出部下每个人当前的能力以及蕴藏的潜力,这也是作为管理者的必备素质。他认为,如果日后要分出专门的特务部门由人掌管,那么庞劲明无疑是比周文赫更加合适的人选。

    这且不提,庞劲明带回来的军情统共分为三项:第一项,与柳绍宗的交涉。那日为了阻断小红狼向西南方扼退路,穆公淳提出的办法就是找到官军,以华清郡主为筹码买‘官军出力。官贼间勾搭,赵当世听过不少也经历过不少,只有曹文诏、秦良玉这种一根筋或者说赤诚之人才会对这个概念执着坚持。更多人,比如说柳绍宗,就很容易在利益面前动摇。对他来说,干死干活几个月,自己损失不少财力人力,换来的却是朝廷几个月的拖欠军饷,无论是主观意志还是客观情况,都驱使着他接下这单生意。试想,独力救回华清郡主,这是何等的功劳?且不说朝廷那边会颁下如何的赏赐,就瑞藩给予的报酬,想来也足够吃个盆满钵满。所以,柳绍宗很爽快答应了赵营的出兵要求。眼下,柳绍宗还带着人在外头晃荡,等待着赵当世兑现承诺。

    第二项,汉中城内的军队构成。这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主要是因为庞劲明没有办法与足够的时间深入官军。总的来说,就是分三部:孙显祖一千五百来人;柳绍宗三千人;刘宇扬二千余人。里头孙显祖的人战斗力最强,刘宇扬的最弱。除此之外,川中日前也有千把来人到了西面,具体情况还需再探。

    第三项,褒城的城防。武大定虽然正式归附了赵营,但赵当世并不打算将攻打褒城、沔县的事作罢。言而无信,非人主所为,为了进一步折服武大定,赵当世铁了心要取这两县。庞劲明首先提到褒城的官兵有三千余众,赵当世大惊。陕中不比四川,因为一向是军事重省,对于城池的修葺十分看重。近在咫尺的城固、西乡二县不过千余人的守军,就能让赵当世打消强攻的念头。原以为偏僻的褒城、沔县守备会疏松些,才会将进攻目标转到那里,如果这三千人的消息确凿,那赵当世真的得考虑如何与武大定交待的事了。

    不过,庞劲明随后抖出一个重要情况,便是据他打探,这三千人并不是哪里来的援军,而是褒城县令何永禧最近一个月仓促招募起来的。想来是赵营的突然到来使得何永禧压力陡增,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以这些人分布守御,就是为了作出兵多城固的假象,好恐吓流寇知难而退。真别说,这主意倒真有些作用,不但小红狼没有去褒城骚扰,就是赵当世,在没有亲耳听到这种内幕,怕也会对攻击的计划迟疑一二。三千没有任何训练的官兵在身经百战的赵营眼中与披着狼皮的羊没有任何区别。这条消息极有价值,只要再次确认,这攻褒城一事,就不再是困扰。

    赵当世好言嘉勉了庞劲明一番,要他下去领赏休歇,忽然发现他腰间挂着把极为精良的雁翎刀,叫住他道:“这刀从何而来?”

    庞劲明经他提醒,才想起这茬,就简要将自己在老汉处借宿的事说了说,并言:“属下回来后就将它配上了,想这刀如此显眼,佩戴着在营中多多走动,若那老汉的儿子真在我营中,必会前来打探。”

    赵当世点头道:“知恩必报,是我辈分当所为。你这样做很好。”说着,又想起一事,复言,“我要去华清郡主那里一趟,兴许问点事。你在汉中城里探查过,不如过来同听,若她有言过其实之处,也好提醒于我。”

    按着与柳绍宗的约定,赵当世应当将华清郡主如约交出去。有些军将曾提出异议,认为不该如此实诚,只要自落实了好处,不必再管官军。然而赵当世却不这么看,和他持相同意思的还有覃奇功与徐珲。

    华清郡主确实是个很好的筹码。但是,一个筹码若不推上台面,纵面额再大换不来切实的利益也是枉然。柳绍宗私底下承诺过,会说动瑞王也出些资财作为赎金。换官军一动,又捞到些实在已经足够,再贪得无厌只会激怒官军。人无信不立,即便是官贼之间亦是如此。若一味贪图小利,没有远见,匹夫所为也。就拿左良玉、贺人龙来说,他们之所以能一而再再而三从流寇那里捞到好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说到做到,信守承诺。身份转换也可以将这样的情况放到赵当世身上,有来有往往后才好谈交情。赵营的路还长,给这些兵痞留下个守诺诚信的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与他们打交道。

    综合以上考虑,赵当世决意就在这两天将华清郡主送回去。但在临行前,他还是准备再和她谈一次,毕竟,从这样显贵身份的人口中撬出来的消息,是庞劲明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取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