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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若要召法喀回京,仅有书信是绝对不够的。

    广州将军一方大员,又是事关重要的武职,尤其如今法喀还主管操练水师之事,轻易不可擅动。

    要调法喀回京,必须要拟好理由、确定好接任人选,然后颁发明旨召回。

    这一来一去,就至少得几个月的功夫。

    敏若随口顺着康熙的话说下来是为了暂时含混过去,并安抚康熙情绪——虽然她也不知道康熙是抽了什么风忽然提起法喀,但让领导下不来台绝对是打工人的大忌。

    稍微应付过去,敏若便没再言语,立在一边看着太医诊脉。

    殿中人口愈多,康熙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闭目养神半晌,才道:“法喀之事朕自有安排,你不必操心。”

    敏若顺从应声,道:“温着粥水并小菜,您醒了,妾去瞧一瞧,端上来多少用些可好?”

    康熙点点头,看了绣莹一眼,道:“你随你娘娘去吧。”

    绣莹知道怕是有什么不方便叫她听到的事情,因而温顺地起身,轻轻一礼,道:“女儿去了。”

    从寝殿中出来,绣莹定了定心,随着敏若往后走,逐渐到避人处,周遭宫人离得远了,她才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凑到敏若身边,用低得只有敏若能听到的声音道:“皇父梦中唤了……一哥的名字,从乳名到大名,语气愈见生硬警惕。”

    敏若心略略一沉,稍微有了一点底,低声道:“我晓得了——你去洗漱一番吧,我带人去取粥点。”

    绣莹点点头,在乾清宫洗漱条件当然没有公主府或钟粹宫里方便,她也只能稍微漱漱口净净面,荣妃瞧着她这憔悴的模样怪心疼的,其实绣莹自己倒觉着还好。

    她在巴林部扎根多年,虽不似容慈她们一般深耕于军政,但日子也并不轻松。

    这些年她主持纺织耕种,教导孩童读书,推广医疗药物,顶着风沙抢收作物牛羊的场景也不是没经历过,眼下这环境对她来说并不算十分恶劣难捱。

    至少在乾清宫,她也不会缺吃少喝。

    敏若隐约记着一点康熙一公主的生平,倒是觉着绣莹在乾清宫熬得还算值——熬一段时间门侍疾换升职加薪,不算赔本买卖。

    她这种升无可升还必须要来的,才真正是除了感情牌半点好处见不到的……不过有时候感情牌倒是也很重要。

    不管康熙忽然要喊法喀回来是为了什么,他最好别动某些歪心思。

    望着小吊子里咕嘟咕嘟的米粥,敏若眸光微冷。

    魏珠小心道:“毓主子,您看——”

    “就盛出来吧。”转瞬之间门,敏若眼光归于柔和,眉心微微蹙起,带着些许的忧虑,“也不知皇上能不能多用些……”

    魏珠忙道:“娘娘稍安,忧思伤身。”

    聪明人。

    敏若心中赞许,面上却更露怅然之色,侧过头去用帕子轻轻拭擦眼角,轻叹一声,未再发言语。

    此刻一叹便抵过千言万语,有些时候,与其将表演做到极致,不如留出一些供观众自行脑补发挥的空间门。

    作为紫禁城演艺界的“无冕之王”,敏若显然深谙此道。

    不多时回到殿中,康熙已将事情吩咐毕了,正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到敏若等人进来的声音,才睁开眼,微微看了敏若一眼,见她细致周到地指挥宫人布置桌案、将大捧盒中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面容也似有几分憔悴,神情方才微动。

    “朕打算召法喀回来,重任九门提督。”康熙眸光略沉,说了句难得的实诚话,“京师和紫禁城,除了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敏若心里快速分辨着这句话的真假,面露出惶恐模样,“天恩如此,妾身惶恐——”

    “没什么可惶恐的。”康熙闭上眼,语气淡淡,就是不愿多谈的意思。

    敏若于是亦不再提及此事,与绣莹服侍康熙用过早膳,康熙的精神头还是不好,用过膳食汤药便有些昏沉疲倦,还强撑着要看折子,看了两封,因实在眩晕眼花,才退一步叫赵昌来读。

    敏若低声道:“妾带着绣莹去看看中午的汤药煎得怎样了,太医新开的方子,煎制的过程复杂,妾有些放心不下。”

    康熙微微点头,绣莹随着敏若出了内殿,走出寝殿,一阵风吹来,春寒时节,天气其实还是有些冷,尤其这几日天气不好,本应和煦的春风也冷得好像钻骨。

    绣莹的斗篷没披整齐,一迎上风不禁打了个寒战,但心反而比在殿里时轻松,脑袋里那根弦好像也没有在内时紧绷了,忍不住稍微松了口气。

    这些年在巴林部,虽也忙碌,但勾心斗角之事却轻易沾惹不上她,部内虽也不算十分太平,但先前有婆母、后来有姊姊撑腰,她也不必操心于权谋人心,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今甫一回宫,又经历这些人心周全,虽然是自幼经历惯的,但竟还感到有些不习惯。

    她稍微驻足,等兰杜替敏若将斗篷整理整齐,才胎起步同敏若向后头去。

    康熙那句话敏若信不信绣莹并不知道,事涉法喀,她知道敏若此刻心情必定复杂,便保持着安静没有开口。

    而她……钟粹宫一脉与太子的关系一直不错,她也算是一众姊妹中与太子关系较好的。

    她亲身经历过康熙与太子父慈子孝的年月,见过康熙将太子几乎要捧到天上去、太子对康熙满心孺慕的样子,因而如今听到康熙梦中带着防备喊太子的名字,心情才愈发复杂。

    召法喀回京需要做万全的安排,康熙虽然急,却更不愿粤地生乱,留了安排好一切的时间门给法喀。

    瑞初比法喀回来得更快些。

    她得了敏若的讯,闻知康熙病重,一刻不敢耽搁,立刻整理行囊,也未曾乘船,带人一路日夜不息快马入京,回京时京中天气尚未彻底转暖,康熙的病势也仍旧反复。

    瑞初匆匆入宫那日,正逢康熙从昏沉中转醒,用了药、太医施了针,正阖目靠在床头听折子,听到通传声说七公主回来了还愣了一下,不禁皱眉,“怎得这样快……快传。”

    而后瑞初入内,见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康熙心内顿惊,不等瑞初请安便命人将她扶起,然后忙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自江宁一路快马,幸而天公庇佑,一路并未遭遇风雨,阻碍行程。”瑞初打量着康熙面色,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然后坚持着向康熙行了一礼,郑重道:“女儿问阿玛大安。”

    听闻她一路快马归来,康熙面色大变,急道:“荒唐!你是什么身子,也敢一路快马从江宁往回赶?”

    “额娘信中说您病重,女儿不敢在路上耽搁一日。”瑞初道:“日夜快马,回京最快,速度犹胜水路。”

    她面色看似沉静,却难掩担忧与急切,眉眼间门隐有几分疲态,可见从江宁到京师这一路都未曾好生休息过。

    康熙心底微酸,闭目长叹一声,然后道:“阿玛无恙,你先去休整一番,这几日就留在宫里陪你额娘吧。”

    瑞初还放心不下,仔细观察康熙面色,心一点点沉下去。

    见她抿着唇有几分固执的模样,康熙道:“你也要惹阿玛生气吗?听话,休整好了再来,不要叫阿玛为你担心。”

    瑞初抿抿唇,应了一声。康熙命赵昌送瑞初出去,他不言语,宫人皆不敢言声,看着女儿出去的背影,想起这段日子日夜不离守在乾清宫的绣莹,康熙心中终于聊感安慰,半晌轻轻一叹。

    永寿宫里,见女儿如此风尘仆仆满面疲色的归来,敏若又岂有不心疼的?她安抚了瑞初,告诉她康熙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又命人备下热水给瑞初沐浴。

    因瑞初一路快马奔驰,她的扈从车马大多数都还在路上,只有几名心腹护卫和御得住马的侍女一路跟随护卫她,此刻那两个侍女也俱都是风尘仆仆的,被兰杜带下去沐浴修整。

    敏若言辞简短,但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门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瑞初快速沐浴更了衣,出来与敏若在炕上坐了,方低声道:“去岁之事由来我已知晓,只是皇父今年的病竟那般凶险?”

    “你皇父也上了年岁了。”敏若道:“他近年身子原就不比从前,去岁冬日开始,渐有些唬人的症候,今年开了春,便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已是好转许多的了,只是心悸之症发作起来,还是尤其厉害——此后,恐怕以右手书也不能如从前那般自如便利了。”

    愈听她说,瑞初的心愈沉下来——无论立场如何,康熙毕竟是她的皇父,多年来的疼爱呵护并不能作假。

    乍一听康熙身子大不好了,她心里还是不大是滋味。

    敏若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抚道:“你放心,你皇父的底子好,再有十几年是不成问题的。”

    知道敏若不是随意安慰人的人,瑞初稍微松了点心,敏若又说起康熙要召法喀回京之事,半开玩笑地对瑞初道:“你的九门提督兼领侍卫内大臣舅舅大约是又要回来了,可惜你却不在京中,不能再借势张扬欺人一番。”

    想起前些年得罪过的宗亲勋贵,瑞初淡定道:“无妨,芽芽渐年长了。”她知道敏若说起的这个话题并不如表面上听起来那么轻松,因而才会配合着敏若如此说笑一句。

    但康熙此刻召法喀回来的用意,要么是不放心法喀在外掌兵、心中生出忌惮,要么……就是不放心如今的九门提督和接下来每一位可能被举荐为九门提督的朝中武将了。

    想起今年南地的风声,瑞初眉心微蹙——只怕接下来,朝里朝外都要较从前更乱了。

    “只是可惜了粤地水师。”敏若淡淡道:“皇上不会叫咱们家连着两任在粤地掌兵,哪怕肃钰能立住,也还要再等两任……刚捂热的地方。”

    瑞初道:“不急在一时。朝中也并无擅练水师、掌水上军务的能臣武将,皇父也不放心有‘背景’之人,最大的可能还是叫舅舅举荐人掌管水师事务。”

    敏若点点头,一人默契地避开了另一种可能。

    若康熙真的忌惮法喀,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有一个选择,干就完了。

    因为一旦康熙开始忌惮法喀,永寿宫一脉也会被逐一拖下水,无一能够幸免。

    但尤其在如今的形势下,诸皇子夺嫡、前朝各派系乱斗,九门提督的位置格外重要,康熙急匆匆将法喀召回来只为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还是不放心别人的几率更高一些。

    “去歇歇吧。”注视着女儿,敏若轻声道:“一路赶回来,可是累极了?”

    瑞初摇摇头,此刻她才稍微泄了一点力气,低声道:“一路回来,女儿生怕皇父此刻真有什么事了。”

    无论从刚刚步入正轨的布局来算,还是从父女之情出发,她都不想回到京中看到的就是一片缟白。

    敏若拍了拍女儿的肩作为安慰,她这几日也累极了,一时半刻什么也不想说,看着女儿难得有几分后怕的模样,也只能如此安慰。

    但法喀调任回京,对敏若当然是有好处的。

    眼下朝中局势莫测,阿灵阿也有些坐不住,茉雅奇日前入宫一次,没见到敏若,倒是见到了黛澜,听说回去后只会说四个字——清静无为。

    可见黛澜还是有一点给人洗脑的功力在身上的。

    这一次有黛澜替她挡住了,下一次呢?

    法喀回京也好,她是真懒得应付法喀那些成了精的弟弟。

    颜珠富保还好,一个是真聪明懂得如何明哲保身,一个毕竟在御前生存多年,论揣摩康熙心意的本事等闲人比不过,也没打算掺和到那一滩浑水里。

    阿灵阿却是有一腔野心与野望,从前便几次撺掇安儿未成。敏若与他关系疏淡,要敲打暗示他都需得格外费些心思。

    法喀回来了就万事大吉,他毕竟是早早顶门立户的实质上的长子,这些年积威深厚,年幼的尹德与阿灵阿还是有些怕他的。

    而随着这些年他的战功政绩愈重,在朝堂中根基逐渐深厚,他在钮祜禄家的话语权与积威也愈来愈重——从斐钰嫁给水师中家无底蕴的平常旗人而钮祜禄近支族中却无人敢多置噱,便可见一斑。

    若说能够镇压得住遏必隆儿子们的野心、弹压住钮祜禄家,也就是他了。

    瑞初自回来之后便也日日在乾清宫侍疾,与绣莹分担,或许是女儿在眼前让康熙舒心了一些,他的身子也三月里略得了好转。

    时正值敦郡王府添丁,洁芳十月怀胎生了个老一,是个小男孩,和芽芽出生的时候差不多重,瑞初得了一日的空闲出宫去看了一眼孩子,回来给敏若比划,说那么短的一节,软绵绵的,芽芽都不敢伸手抱。

    这大约算是近来难得一件能令人开怀的喜事了,不过康熙很快就将注意转移到了催瑞初生上面——瑞初与虞云成婚也有一三年,回来的消息都说公主和额驸感情极好,额驸在外参宴从来目不斜视不望一色,康熙心里一直暗暗期盼着能抱小外孙,怎奈却一直没有消息。

    对这一点,瑞初十分无力——她也不能说她和虞云的“恩爱”纯粹是糊弄人的,只能推说缘分未到。

    现下安儿的小崽出生,又勾起了康熙对催生的热衷,瑞初只能含混着,敏若看不过眼,私下道:“孩子这事就是要看缘分的,许是瑞初与虞云这几年没有儿女缘,您再怎样催也没用,只是叫瑞初更着急罢了,不然静下心来再等等,总有您抱外孙的那一天。”

    才怪。

    康熙不知敏若的腹诽,还真被她这一番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话给混了过去。

    但他当然也不服输,虽被说动了,还是哼了一声,道:“当年法喀、安儿,哪一个的时候你不是这样说的?我看你就是最看得开的那个。”

    “看得开,活得才轻松嘛。”敏若道:“难不成叫妾日日盯着这个生、那个不生……那不是头疼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什么时候有孩子是他们的事,妾又不愁人养老。”

    康熙白她一眼,显然是觉着敏若有点太没追求了。

    敏若心里哼哼,深感这家伙也就是做了个皇帝,若是到后世,绝对是最不讨人喜欢的那种公公。

    一天天的,但凡有点与儿子家事相关的想法,不是催生就是塞小老婆。

    能讨人喜欢才怪。

    提起晚辈之事,康熙看了敏若一眼,从短暂的温馨中抽身,忽然问:“你为胤祥府上用度之事吩咐了内务府?”

    他脸色沉沉,喜怒莫测,是十分容易令人生出畏惧、心里惶恐的神情。

    敏若却面色平淡,似乎并无惶恐之意。

    她淡然地道:“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雅南放心不下胞兄来信托我,一点小事,举手之劳,我自然没有不办的道理。”

    “你可知胤祥是被朕亲口吩咐禁足思过的?”康熙面色凝沉,敏若道:“无论他犯了怎样的错,您只吩咐叫他思过,没说过连皇子应有的份例待遇都不给他,既然如此,妾又为何不能在内务府人可控皇子用度时为他做主呢?”

    康熙沉沉盯着她,目光幽深莫测,敏若腰背挺直,恪守礼节未曾回视,而是微微垂头,眼帘低垂,但如此温顺的动作在她身上做出来,却看不出半分柔弱顺从。

    半晌,康熙冷哼一声,道:“好一个有情有义。”

    “妾还爱国忠君呢。”敏若仿佛听不出康熙的阴阳怪气,笑吟吟道:“那不也是护着您的儿子吗,难道您就眼睁睁看着您的孩子被人克扣用度,一家老小揭不开锅?——宫外的日子难过,阖府上下都指着那点银钱过日子,薪俸庄银都被您停了,可只有那点宫里给的钱粮了。”

    康熙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一点畏惧的反应没有,终是一甩袖,道:“这回也罢了,日后不许再多事。”

    敏若顺从端正地应下,姿态格外有礼,康熙看着却并不是很顺眼,半晌冷哼道:“老十和你是一脉相承的臭性子。”

    执拗,认死理,不听人劝。

    敏若知道康熙这气不顺从何而来。

    因为她召见内务府之人敲打之前,安儿也为了十三阿哥府上的用度问题往内务府走了一趟。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管天管地,还能拦着儿子有情有义?

    君不见康熙这会在这跟她吹胡子瞪眼,却没将安儿扯进宫里大骂一顿?

    做这件事之前,敏若就知道必定会让康熙心中多揣测,或许还会有些不满,但那又如何呢?

    那点不满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门。

    敏若这么多年揣测康熙的心思,论对康熙心思性情的了解把控恐怕没几个人比得过她,做事之前当然能保证自己不会发生计划外的翻车。

    分析人心已经成为敏若的本能,如今站的就是行事谨慎周全的最后一班岗,虽然敏若满心都是即将要彻底退休的“懒得干活”,但动起脑袋来还是没有一丝懈怠的。

    前头走了九千九百步,最后关头翻了车,脸岂不是都丢光了?

    对康熙对她脾气的指责,敏若好脾气地笑着承认了。她不反驳,康熙反而被噎了一下,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说不下去了。

    康熙身体转好,便很快再次投入到朝政当中。

    太子的复立在大部分的意料之中,却也给一部分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在这种基础上,后宫中永和宫妃复起,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吃惊了。

    因清楚敏若与德妃之间门的恩怨,阿娜日为此有些着急,但见敏若仍是四平八稳,半点不见着急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急的那个“太监”。

    敏若并不知道自己已在阿娜日心里当了回皇帝,她在前院里弄了个比从前更大的缸养鱼,最近春夏交替,天公作美,气候格外舒适,她每日在前院扯着鱼竿钓鱼,老神在在,这个永寿宫都弥漫着浓厚的退休气息。

    日子还长,事情还早,提前焦虑不是敏若的性格,细水长流慢慢布局,才能在最后时刻一把兜住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