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滚到江南种地去了,虽说往年他也总溜出去,但这一回是真走远了,不能三五不时地回宫来探望陪伴敏若。
从前敏若总觉着孩子不在了,自己照样潇洒自在,绝不会成为“空巢老人”。但安儿真走远了,她才发现自己她其实也不大适应忽然儿子不在身边的感觉。
从前就在周遭,三五日里总能见到,如今一来一去就得月余的路程,怎么也奔波不起,好像莫名地就少了一份盼头,心里还真空落落的。
习惯,多可怕呀。
四福晋应婉这段日子常过来陪她,见她有时吩咐做点心时顺嘴交代做十阿哥爱吃的几样点心,回去不禁与四阿哥叹道:“十弟这一走,可把毓娘娘闪得不轻。”
“儿行千里母担忧。”胤禛似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然后便盘算着下江南的路程,算安儿如今走到哪里了。
应婉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眼,没能从他面上瞧出什么,心里略有些怅然。
胤禛嘱咐应婉道:“这段日子你便多去陪陪毓娘娘吧。”
“爷你不说我也会去的。”应婉笑道:“在娘娘那待着,陪娘娘侍弄花草也好,读书写字也好,便是旁听公主们上课都好,总觉着心里头宁静。”
胤禛点了点头,又道:“过几日天气暖和了,你可带着弘晖同去,毓娘娘喜欢孩子,弘晖哭闹些她也不会怪罪。算日子,过几日安儿的信也该来了。他不在京中,咱们代他多孝敬毓娘娘一些是应当的,宫中若有闲言碎语,你不必在意。”
应婉笑得含蓄得体,“我每日去向额娘请安,额娘也嘱咐咱们要多向毓娘娘尽孝。”
原话当然没有这么好听,但讽而不冲,多少也有点这个意思,应婉决定就这么理解了。
胤禛看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没言语。
……
安儿走后,敏若后知后觉地发现:热热闹闹享受了十几年的天伦之乐,身边乍然少了个捣蛋鬼,确实是挺令人不适宜的。
瑞初当然也好,自家闺女看哪哪都好,在海藿娜嘴里瑞初是仙女下凡,在敏若心里也不遑多让。
但润物细无声的细致贴心和转圈打滚的撒娇耍赖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享受。
贪心的敏若深刻检讨自己,她自行调节情绪的速度很快,何况娃大了总是要走的,她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时不适应并不代表她会放纵自己长久地沉溺在怀念甚至忧郁当中。
最近颜珠家的美玉在议亲,去岁选秀,凭借她当贵妃的姑姑的幕后操作,她顺利落选,回家由额娘与帮忙的三伯母开始相看人家。
本朝虽有为秀女和宗亲指婚的惯例,但敏若开口相请,无关痛痒的小事,康熙便随意应了,允美玉撂牌子回家自行婚许。
塔尔玛和颜珠的意思都是想再留美玉几年,便是留到年近双十再嫁似乎也未尝不可。
如今相看人家,慢慢挑选出人品端正有能为的好子弟,盖上自己家的戳,然后议定婚期,再慢慢筹备婚事。
颜珠今年升进二品,美玉的婚事便更好说了。
这日海藿娜、塔尔玛一齐入宫,带着美玉和富保家的灵犀、尹德家的宁钰、阿灵阿家的楚钰,这几个都是各家长女,略大一些,也懂些事了,她们几个的额娘才能放心地将孩子交给海藿娜和塔尔玛,让她们带着进来。
敏若见了几个或清丽可人、或活泼俏丽的小姑娘心里也高兴,叫人将新进的春绸、绒花取来给几个小姑娘挑选。
斐钰一早入宫,现在正在东偏殿里痛苦地对着笔墨揪头发,敏若叫人将她喊来与姊妹们一处玩——钮祜禄家这些小姑娘们中,以美玉最长,富保家的灵犀序齿从二,斐钰排行老三,也是从她往下,宁钰、楚钰包括几家后出生的小姑娘都从了她名字中的一个“钰”字。
从斐当然也可以,尹德给宁钰取名时,觉着钰字的寓意好,舍不得换,便给宁钰从了“钰”字,阿灵阿再给楚钰取名时便从此例。
今儿并非公主们的休沐日,敏若给蓁蓁她们留了功课后过来,晌午进午点的时辰前,蓁蓁将功课文章收齐了过来,灵露见到她忙入内通传。
“娘娘,您布置的文章都齐了。”蓁蓁将手上捧着的一摞纸双手递给敏若,殿内其余人见了她忙起身请安。
敏若点点头,塔尔玛对她似有几分好奇,不着痕迹地多打量了她几眼,瞧她穿着一件月白底衬衣,外罩过膝的水红苏缎绣海棠花马甲,胳膊上似乎还套着一节假袖子,是墨绿的颜色,她瞧斐钰身上有同样的,想是写字时戴上防墨渍沾染衣袖。
……倒是出奇的平易近人,并不矜傲,见了她们也笑眼盈盈地,十分客气。玛尔塔知道其中有敏若的面子在,却也是公主的好修养。
瞧着应该是与美玉相仿的年岁,细观眉目神情,可见明媚爽朗,与娘娘说话时又甚是灵动活泼,脑后简单梳着发辫,簪一朵红珊瑚点缀的珠花,娇俏不俗。
公主们午间在永寿宫用午点,敏若吩咐人摆到东偏殿去,蓁蓁笑眯眯冲敏若一福身,“又赖娘娘一顿好吃的。”
“去吧。”敏若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海藿娜缓声对敏若道:“既然公主们课业暂歇,我们也该去向公主们请安。”
“舅母折煞瑞初了。”瑞初的声音传进来,她一面入内向敏若请了安,一面道:“午休的时间就那么长,姐妹们用午点、说说闲话、小憩一会便过去了,舅母、表姊妹们一过去,她们反而不自在了。”
蓁蓁连忙点头,“正是这话呢。”
敏若也道:“下次吧。”
海藿娜这才应是。
在永寿宫,论起来敏若是主,她们和公主们都是客,便是不去请安也不会有人怪罪。可生活在大清的都城,权利的中心,就是一点礼节上的疏漏都容不得。
果毅公府这些年在外口碑声誉颇好,离不开海藿娜的周全维持。
“塔尔玛。”公主们离去了,敏若叫人又在西偏殿摆了一桌布置午点,让瑞初和斐钰带着美玉她们过去吃,方叫了塔尔玛一声,“听说你们打算叫霍腾从侍卫做起?”
塔尔玛回过神来,道:“他一心想学他大伯父,心心念念都是那些刀枪棍棒,他阿玛也没办法,只能遂了他的心愿。”
敏若笑道:“我八旗男子以侍卫授官者甚多,每年皇上也会考校侍卫武艺,赏赐拔头筹者,先投身做侍卫也是一条好出路。”
她对果毅公府里感情比较深的就是法喀一家了,也只关注斐钰和肃钰多些,别家的孩子都少问,偶尔想起来会问一问各家的小姑娘,男丁在她嘴里提起的次数就少之又少。
她忽然提起霍腾来,是随意挑了个话题喊塔尔玛回神。塔尔玛到底掌家多年,知道她的意思,带着几分羞赧地道:“公主们仪态举止甚是不俗,一身天家威仪,我一时竟看得愣了神,果然娘娘会调理人。”
海藿娜笑吟吟道:“公主们天资本就不凡,再有娘娘一教引,真是锦上添花了。我们家那个疯丫头就不一样了,打在娘娘这待了两年,这性子也不毛躁了、举止也大方起来了。虽说在家,偶尔还是大大咧咧的,可行事待人竟也颇为有度,真是娘娘一双妙手啊。”
敏若白她一眼,道:“有你这么说自家闺女的。”说着,敏若又对塔尔玛道:“美玉你教养得也极好,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言语周全更挑不出错处来,要我说啊,嫁进宫里来做皇子福晋都够了!”
塔尔玛忙道:“娘娘言过——”话到一半,反映过敏若并不是在暗示她关于美玉的什么,而是在明示她方才言语行为上不够周全。
她羞愧地低下头,道:“美玉还有不足的地方,娘娘如此夸奖,真叫我这个做额娘的心里羞死了,回去还得好好教她呢。”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孩子还小呢,不着急。”
三人在这边殿中也用过午点,敏若略用了些担心,喝了一碗茯苓霜,撂下碗筷叫塔尔玛:“你去瞧瞧孩子们可吃完了,吃完了就叫她们回来吧,再说一会子话,你们就要走了,我想再看看她们。”
塔尔玛忙应了一声。待她出去,海藿娜才在敏若耳边低声道:“她许是想起孝懿皇后在时,曾养过五公主的胞兄了。”
敏若道:“你放心,蓁蓁还小,那点眼神她注意不到。这也罢了,不过惯常在宫中行走,言语上才真是要注意的,在外头也是一样,颜珠如今正是炽手可热,可莫要因一点言语逐渐坏了根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海藿娜郑重点头,“姐姐放心,我记下了,回去会与塔尔玛说说,也会叫法喀与颜珠谈谈的。他们兄弟原有成算,法喀说了,咱们一家啊,只需平平稳稳地闷声发财便足够了。”
敏若眉目稍霁,点头赞许道:“他想得不错。霍腾那孩子,你瞧怎样?”
海藿娜笑道:“性子刚直,又有他阿玛的变通。也坚毅,认定了要凭武艺近身,便勤于弓马,身手颇不凡。算来……正是与咱们七公主同庚呢。”
见她眼带揶揄,显然是想岔了地方。敏若连忙摆手,“我不是说那个。那孩子心性要好也罢,你告诉法喀,如今只要一力求稳,不要将贪功冒进、性情急躁浮华之人送到御前去。若有晚辈子弟心性浮华,便关在家里磨炼或者扔出去摔打几年吧。”
听她说的是正经事,海藿娜立刻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答应下。
无论什么时候,敏若总是有能把日子过出花的本事。安儿走了,她惦记两天,逐渐有书信回来,确定那小子在外头胳膊腿健全活得还行,她便没有一开始那样思念挂心了。
又过几天,一开始被闪到的那点不适应劲也过去,每天有胤礼在永寿宫上蹿下跳,在学走路的弘晖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瑞初伏在她膝上念书,公主们说笑打闹,她的生活便又恢复到了原来那样惬意宁静。
偶尔想儿子了,提笔给他写封信,然后感慨两声也不知那小子在江南能不能谈场恋爱。
在她看来安儿的岁数当然还是有点小,但在这年头也确实是成婚的大好年龄。安儿若一直没动静,再过两年康熙恐怕就要压着他成婚了。如今安儿离开京师,远离朝野,若真能碰上合心遂意两情相投的女子,不是敏若说大话,只要不是反清复明白莲教出来的,她总有法子让安儿如愿。
人总不能憋一辈子的气、退一辈子的步,旁的事上已一退再退,至少要在婚事上如愿吧?
这是要对康熙使的道理,对她来说,她作为母亲,真心希望安儿能得一心人,后半生至少有个能说真心话的枕边人相伴。
安儿这一南去便是一年,深秋的时候,京里遍地黄花开,他才归来。肉眼可见地晒黑了不少,倒是没成煤球,敏若捂着心口半晌,长出了一口气。
还有救,还有救。
她这么安慰自己。
安儿的十贝勒府在夏日里便已建成了,颜珠督造,已经入朝的四阿哥有事没事便背着手过去逛一圈——他与安儿的府邸相邻,正好两府一起逛,视察工程。
还有个额娘得宠,又是宫里宫外出了名的难伺候、跟安儿住得也不远的胤禟,得了闲就晃晃悠悠地溜达过去。
这三座大山压着,自然无人敢趁着安儿不在京师从中动什么手脚。安儿的贝勒府建得极为阔朗,府内一应布置内有敏若、外有颜珠,内务府也不敢大意疏忽,安儿虽不在京,却还是将府内所有应有配置都预备齐全。
安儿留在阿哥所里的嬷嬷宫女太监班子加上内廷拨给的服侍人等,已经收拾了大包小包率先入驻贝勒府了。
已经初步掌控住公主府的瑞初安排人手帮助完成了贝勒府招工事宜,又主持了关防院内外人手差事安排,胤禛在隔壁住着,入住安顿下来之后也帮着安排不少,再加上海藿娜从头到尾不留余力地帮忙,一切竟也安排得十分稳妥,虽安儿不在京中,但府内各处各司其职,也没乱了套。
等康熙想起还有个不在京里的儿子要搬家,打算安排个人过去帮忙操持操持时,贝勒府内所有事宜已经被瑞初打点得妥妥当当,他摸摸刚留起来的胡须,感慨道:“咱们瑞初真是大了啊。”
彼时他正在永寿宫喝茶,敏若在心里送了他一个白眼,面上也没客气,一面给他添了茶,一面道:“安儿不在京里,您又政务缠身,妾被拘在这深宫里有心无力,也就是瑞初出去方便,能帮着她哥哥操持操持。然瑞初也小,不经世事,若非是她四哥和法喀媳妇帮衬着,这会您不定看到什么烂摊子呢!”
“诶!”康熙振振有词道:“咱们瑞初自幼聪慧机敏,远超寻常儿女,这丁点小事还不是信手拈来?老四有心,惦记着安儿不在京里,法喀媳妇也有心,可便是没他们两个,瑞初定也能把事情做得妥妥当当的!咱们闺女你还信不过?”
敏若:“……”
敏若看了一眼这个全然不知心虚为何物的男人,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康熙摇头叹道:“唉,你这性子啊,也就是跟了朕吧,若换一个不知怜惜你的人,早不知吃多少苦头了!”
敏若:就很想真给他个白眼让他自己悟一悟。
那都是夏日时的事了。安儿回京之后,康熙半点不心虚地按下自己忘记帮他安排府中事务之事,大夸瑞初“长大了、行事愈见稳妥了”云云,在帮女儿表功的同时顺手又赏了一番,四阿哥也被他亲口称赞“友睦兄弟”。
待从敏若口中听到其中内情,安儿无奈道:“就当给您解闷了。”
敏若轻哼一声,“我若在意这个,焉能平平静静到如今?就如你说的,当笑话看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你。”
说后一句话时,她表情十分严肃。安儿属实愣了一下,茫然地眨眨眼,“我?”
“就是你。”敏若冷酷地道,抬手命人捧进两个大盒子来,打开其中遍是各种瓶瓶罐罐,一色官窑瓷器,有霁红、水蓝、梅子青等各色,均质地温润如玉,称得佳品。
然现在的主角却不是这些瓶子罐子,而是其中的东西。
敏若捏出一个给安儿看,上面贴着鹅黄笺子,安儿定睛一瞧,只见赫然是“羊乳润颜膏”五字。
再拿出几个,都是类似的东西,有桃花、七白、玉容等等不同的名称。
安儿一时讶然无语,半晌道:“这……儿子也无人可送啊。”
“给你用的!”敏若一拍桌子,看着他那张脸,痛心疾首地道:“我限你年前把这张脸给我抹回来!甭管胳膊腿怎样,穿上衣裳会露出来的部分都给我抹回来!”
安儿讪讪地试图讲道理,“我来时见到大哥,他还说我硬朗了,比从前英气许多……儿子知道了。”
见他乖乖答应,敏若才松了松板着的脸,叹道:“如今就指望你这张脸能骗个媳妇回来了,可得好生保养啊。”
这是句玩笑话,但又不完全假。
毕竟安儿如今肉眼可见地远离中枢、权力,如果日后择偶是在出身不错的人家里,除了富贵、爵位之外,能吸引人的也就是这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了。
若想在外头混个媳妇回来,倘或是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安儿总不能刚开始就庄重宣布“我是当朝皇十子,十贝勒胤俄”。
多傻呀。
前世今生阅遍各种套路的敏若如是想到。
甭管安儿心里愿不愿意,那两大盒润颜膏散他还是得捧回去咬牙用,关于两季稻之事,敏若并未深问,安儿说试种一回,略有所得,只是他觉得明春若是更早育苗插秧,收成没准更为可观。
言外之意是明年想早点走。
敏若凝视着儿子的黑脸,叹了口气,道:“原也未曾盼望过能长久把你留在身边。只是,儿啊——”
她捧住安儿的手,安儿忙动情地答应着,“额娘,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儿臣。”
“答应额娘,明年可千万要戴帽子啊!”敏若心里有一种温润公子的情怀,安儿生得好,眉眼像她,眉清目秀的,端得正经些、不傻呵呵地笑的时候还真有点那种味道,平日里瞧着也算赏心悦目。
可如今这一晒黑,便半点温润斯文不剩了。
英气俊朗小帅哥也好,可她总有点不甘心。
安儿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心里一时无奈,点着头答应道:“额娘,您放心。”
敏若凝视着他的脸,心中怨念地想:这就是我今年“放心”的下场。
敏若也是从康熙合不拢的嘴上发现安儿口中的“略有所得”其实并不简单。
康熙一开始对在江南种植两季稻并未抱多大期望。他培育在丰泽园的稻种日趋成熟,本打算先在承德山庄试种,以其早熟特性尝试向北推行,这也是历史上他对于御稻的早期规划。
安儿淘弄来的新稻种秧苗早发、早熟,但生长结实并不稳定,还被他撂在庄子上种植育种,他现在向南推行种两季稻的就是丰泽园中的稻种,在历史上,这是康熙晚年才有的规划。
敏若对粮食产量的概念被后世的杂交水稻养宽了眼,并不能十分贴合这个时代的目光。但见康熙兴奋地细数一年两季种植下来所能得的粮食数目之多,她也不难察觉安儿这次的事情办得属实不错。
只是安儿给自己设定的预期极高,所以对现在的收获并不满足,也没能得意洋洋地冲敏若显摆成就。
安儿“谦虚”着,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也要打配合。康熙听说安儿打算明年再接再厉,振声支持道:“叫他只管去!孩子大了,总要振翅高飞,他既有志向,也有能力,能做些实事为百姓谋福祉,你可不要阻拦他啊。”
敏若无奈笑道:“妾若要拦,去岁就拦了。本来一开始想着这差事难,妾就做好了他一去三五载的准备,如今这才算什么呢?”
康熙欣慰地道:“安儿在这上头属实是有些天赋,也沉得下心去办事,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