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完了九阿哥,接着训四阿哥。
看着四阿哥跪在那里咬着牙淌眼泪的样子,康熙其实已不太忍心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的性情还是急躁了些,凡事切记戒急用忍,此时你若能静下心来与胤禟仔细沟通,也不至于到与弟弟动刀剪的地步。”
言罢,横一眼一边挺着小胸脯又要为四哥辩解的安儿,无甚好气地道:“你们三个回头每人抄《孝经》百遍交上来。”
安儿倒也不委屈,干脆地跟着哥哥们应下,又不放心地道:“是我调节不当,没能好好关注九哥心情,汗阿玛不要怪罪四哥!”
“去吧你!”康熙想起身在他的小屁股上踢一脚,然看了眼端端正正立在一旁的敏若,还是没把龙臀从龙椅上离开。
四阿哥拉住安儿,恭敬地磕头告退,声音犹有凝噎之意,却又强做镇定得体。
敏若也一起欠身告退,康熙看她一眼,见她满是怜惜地牵住四阿哥和安儿的手,眼中满是心疼,便也有些气短,挥手叫他们去了,才对赵昌道:“你怎不提醒朕那只狗是来福?”
赵昌干脆地道:“奴才有罪——”
“得了,一个两个都抢着认罪,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好事呢!”康熙白他一眼,双手抱胸,叹了口气。
那边敏若牵着两个孩子、带着一众人回了西六宫,在永寿门下驻足时,宜妃有些讪讪,拉住九阿哥,对敏若道:“我回去好好教训教训这孩子,快给你四哥道个歉。”
对四阿哥一言不合剪了小九的辫子,宜妃心里未必不埋怨,可对上先后养的狗,她受先后恩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辩驳怪怨四阿哥,便只能叫小九道歉。
九阿哥才被吓坏了,这会才缓过来一些,站在额娘身边又来了底气,掐着腰刚要说话,忽觉凉凉的触感在耳朵上,然后便是两根纤细的手指拧着他的耳朵往上一提,力道用得不是很大,疼在这人另一只手掐住了他后脖颈上的软肉。
“诶唷、诶唷——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九阿哥嘴比脑子快先一通道歉,原本绷着小脸怪不乐意的安儿见到站在九阿哥身后目光幽幽的恬雅,眼睛顿时一亮,“四姐姐!”
恬雅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又恭谨地向敏若、黛澜欠身行礼,然后才对九阿哥冷哼一声,“还剃来福的毛,能耐了你!四哥,这事是小九做的不对,我回去便好好教训他一顿,再给来福做两件保暖的小衣裳,当我替他赔礼了。”
她这样说,四阿哥反而不好再冷着脸怪罪,只得道:“也有我的不是,我不该剪九弟的辫子。”
敏若见他们一来一去就将这事情在明面上带过了,不由瞥了宜妃一眼——还不如孩子会做人。
四阿哥剪九阿哥的辫子,宜妃不乐意,恬雅训九阿哥宜妃可不会不乐意,只别过之后,与恬雅嘟囔道:“你九弟他也不是有意的……”
“这是剪了孝懿皇额娘的宠物的毛!这一回是四哥也冲动了,所以两边抹平,若四哥没冲动,却将这事情闹大了算,小九这就叫不孝!”恬雅戳了戳九阿哥的额头,有些气恼,“这寒冬腊月的,你都知道裹着皮裘棉褂取暖,却把那狗的毛给剃了,若把它冻没了你当怎么办?”
九阿哥呐呐道:“不、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恬雅一面训斥他,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宜妃的神情,见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里才微微松了口气,拧着九阿哥,一面拉他往回走,一面继续道:“来福若真有个好歹,你知道是多大的事?那是皇额娘养过、留给四哥的宠物!届时别说外头的风言风语了,就是汗阿玛心里都得恼你!”
那边,见了恬雅的人影,敏若略一思忖,侧头吩咐了兰杜两句。
见兰杜得了吩咐往翊坤宫那边去,四阿哥低声道:“毓娘娘不必因我与宜妃娘娘起不快……”
“我叫她去告诉你四妹妹,小九那混账小子做了什么事。翊坤宫里,也就你四妹妹治得住小九了。没事,你就在毓娘娘这等着小九来给你赔罪吧!”敏若牵着他往回走,又横了安儿一眼,“那也是,这若是传到外头记在野史笔墨中,还不封你个‘祸水’称号?”
安儿有些内疚,道:“我以为上回就和九哥说开了,没想到九哥憋着想找四哥的不快。”
提起这个,敏若道:“也怪我,上回就该和宜妃说开了,哪想到她脑袋里就没长多想的那根弦!叫宫女给来福量个身长体量,毓娘娘叫你兰杜姑姑她们给来福做两件保暖的小棉衣穿,算作毓娘娘像你赔罪了好不好?”
四阿哥连忙道:“此事与毓娘娘何干?娘娘莫要自责,全因胤禛心性急躁,还累得毓娘娘替我求情又请罪,寒冬之月如此奔波,我心里已经觉得很对不住了。”
“那就怪安儿!”敏若道:“这小子做事顾头不顾尾的,又没发现九阿哥心里憋着怨你,忒大意了!”
四阿哥急道:“十弟也没错!胤禟做的事,与他有什么相干?”
“那就都没错了,你也不要怪自己,小九先犯到你手里的,在我看你算是做得很克制的了。若放在毓娘娘如你这般的年岁,有人动了我的狗、便是没有那样特殊的意义的,我也必得剪了他的头发不可!”
敏若一面说,一面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往回走。
殿里烧着地龙,又生了火盆,有两盆兰花开得正好,一打帘子,只觉一股融着花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敏若眉目微舒,接了斗篷在暖阁炕上坐下,方拉住四阿哥的手,继续道:“毓娘娘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或者说伤心得很。毓娘娘只问你,这件事你算是回敬得满意了?若你还生气,那娘娘就带你去翊坤宫再找一回场子去。你汗阿玛便是生气,天塌下毓娘娘顶着呢,都不怕!”
四阿哥抿抿唇,有些迟疑,半晌道:“我、我虽还生九弟的气,却觉得够了。”
“那咱们就当此事过去了。并非是毓娘娘强求你一定要原谅胤禟的意思,而是毓娘娘觉得,一件令你生气的事情,如果你已经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回报回去了,那就不要还将此事挂在心里耿耿于怀了。当然,毓娘娘并非强求你宽容豁达,而是此时你已不能做出能让自己更高兴舒心的处理方法了,还一直揣在心里,只会让你更不高兴,对不对?”
敏若示意人搬了暖凳来让两个孩子坐下,继续道:“扪心自问,如果站在你的位置,碰到这样的事情,毓娘娘也会很生气,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所以毓娘娘觉得你做得没错,也不会说你。那接下来呢?如果是毓娘娘,这会还是很生气,一定会逼着胤禟给来福认错,然后也不会开心多少,每次看到来福,都会想到胤禟剃了它的毛,然后更生气了!”
“这样一直生气,最后气没消、心里存着芥蒂,便结了仇怨。外人也会觉着毓娘娘咄咄逼人,没准你汗阿玛还会觉得我不知道‘适可而止’。因为胤禟是他的儿子,来福却只是一条狗。可毓娘娘就是生气啊!我的狗是当做宝贝一样养大的,寒冬腊月里被剃了毛,还不许我生气、替它讨回公道了吗?”
四阿哥抿着唇,仰着脸看她,缓声道:“然后汗阿玛就会更失望,对吗?”
“可你也是他的儿子呀,而且来福是你皇额娘养过的狗!现在来福被剃了毛、胤禟被剪了辫子,谁又比谁惨?你汗阿玛有什么可失望的。”敏若轻哼道:“他还该庆幸你足够理智豁达,若换做是我,你九弟的屁股都开花了!”
四阿哥低头闷声道:“毓娘娘不必这样开解劝慰我,我不会再怪胤禟了……”
敏若却摇了摇头,用更柔和的声音道:“毓娘娘不是在劝你,也并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宽恕胤禟。毓娘娘只是觉得,这件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帮来福报复了回去,如果还继续挂在心里惦记着,实在无济于事,对自己还不好,会闹得自己总是不开心。
你皇额娘在世时我也常劝她,看人看事豁达些,心里不要揣事情,揣着事情,日子就不开心了。碰到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人、事,你便让他也不开心回去!然后看他不开心的样子,你心里若松快些,就被把那口气继续哽在那里了,多难受啊?”
她轻柔地抚摸四阿哥的头,手心温热,令四阿哥恍惚间觉得,好像是皇额娘回到了自己身边。
敏若轻声道:“等你再大些,就会发现,过往种种,许多令你当下火冒三丈的事、恨不得记恨终生的人,其实都并不算什么。但许多事情眼下是并没有办法那样轻易放开的,就像毓娘娘在你这个年岁,也有许多看不开、记恨着的人和事。
这都没关系,因为人就是从小长大,心境也随之长大的。所以毓娘娘不会强求你,只求你现在不要让自己继续不高兴下去了,你这样不开心,你十弟、姨母与我见了都好心疼。是不是,安儿?”
忽然被敏若点名的安儿连忙点头,敏若拍了拍四阿哥的肩,似乎长叹了一口气,“这话原该是你皇额娘与你说的,如今她不在了,便容毓娘娘越俎代庖一次吧。你还小呢,所以许多事情现在看不开都没关系,你可以慢慢长大,我们,还有你皇额娘在天有灵,都会陪着你。”
四阿哥却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这些话,除了您,再不会有人与我说了。”
不会有人隐晦地提点他如果做得再过一点,皇父心里会怨怪,所以在为自己出气的时候要注意拿捏其中的分寸;不会有人告诉他不必急着现在就长大、急着现在便心境豁达,小孩有些事情看不开、做不到宽容豁达是理所应当的。
但其实,他自己心里知道,从皇额娘崩逝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在宫里做孩子的权利了,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如皇额娘那般替他遮风挡雨了。
哪怕是……亲生额娘。
但是没关系。他抬起眼,眼中似乎闪烁着泪光,却笑对着敏若,“谢谢您。”
敏若原本能循循善诱地开导四阿哥,看到他这个表情,心里却忽然一阵酸涩。半晌,她抱住四阿哥,叹道:“不哭,毓娘娘在、弟弟在、姨母也在,我们都在。”
四阿哥将头埋在她怀里,敏若只能听到他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好想额娘……”
敏若轻抚他后背的动作一顿,半晌,轻笑道:“傻孩子,得叫皇额娘了。你可这宫里的女人多少都盼着能成为皇上的妻子、皇子皇女们的皇额娘?”
“额娘说毓额娘不盼。”四阿哥含糊地说完,又低声道:“额娘,她宁愿不做那个皇后,只想看着我长大、娶妻生子……”
敏若低低一叹,拍着他的背道:“那你就好好地长大、好好地活。再过两年,等出了你皇额娘的孝,皇上多半就会让你和乌拉那拉氏的小姑娘完婚了。那是你皇额娘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嫡福晋,成婚之后你们俩好好过,生儿育女、夫妻和睦,你皇额娘若在天有灵,见了也能安息。”
四阿哥在她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都不哭丧个脸了。”敏若直起身,看了眼一旁瘪着小嘴的安儿,抬指轻点他的额头,带着打趣地笑道:“我还不知,原来我是个做祸水的胚子,不然也生不出我们安儿来?叫哥哥为你吃醋,你可得意了吧?”
“额娘!”安儿跺跺脚,“您又打趣我!四哥,对不起……”
他低着头,跟个小鹌鹑似的,四阿哥有些无奈,道:“你有什么错?怪你未曾调节我和胤禟的关系?好没道理。”
敏若在旁幽幽道:“别劝他了。上回你们在外头时,胤禟就跟安儿吵了一架,说安儿光与你好、不与他好了。他们两个吵了一架,安儿巴巴地捧着点心去跟胤禟和好了,又请教他大姐和妹妹,这种事情应该如何处理。如今瞧着,这三个臭皮匠凑一堆,到底是不够诸葛亮的分量的。
……你也别气胤禟了,那小子打小被你宜额娘养得骄纵了些,又有人在他耳边挑拨那不中听的话,才叫他迁怒恼了你。其实最该怨的是没能调节平衡好这其中的关系那个!”
她说着,复又轻点一下安儿额头,打趣着问道:“下回是问大姐和妹妹,还是来问额娘?”
“额娘八成会想让我吃个教训然后自己摩挲着办,不如去问大姐和瑞初,好歹能有个法子。唉——我怎知她们两个各个胸有成竹的样子,出的法子却不靠谱。”安儿长吁短叹地,又对四阿哥道:“四哥,回头我把舅舅给我的好皮子找出来,请迎春姑姑给来福做两身好衣裳!迎春姑姑的手艺最好,再给来福的衣服上绣上老虎!比有毛的时候还威风!这会、这会我一定让九哥给你道歉!不然我就、我也不理他了!”
四阿哥道:“胤禟与你还是好的,你不要因我与他置气。”
咦!
敏若摸摸下巴,仔细打量四阿哥的神情,心道:她也算看着四阿哥长大的,怎么不知这小子还有这路数?!
口中仍笑着打趣安儿道:“拿我的人帮你做人情,你小子可太大方些了吧?请你迎春姑姑动针线,你给什么好处啊?”
安儿求迎春办事哪用给什么好处?迎春看着敏若怀胎、看着他和瑞初呱呱落地,把他和瑞初当自个的心尖子一样疼。安儿都不用吩咐,只随口一提的事,迎春都保管花心思给办妥了。
这会听敏若这样说,也知道敏若是在打趣孩子,才没吭声,等安儿凑过去拉着敏若的衣摆撒娇,才笑着道:“奴才给小阿哥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我给你谋好处呢,你倒在这拆我的台,真是不识好人心!”敏若状似嗔怪的看她一眼,等迎春笑着应下了,安儿才转头看向四阿哥,认真地道:“不一样,这回九哥的做法让我很生气,如果九阿哥不承认自己错了,那我心里还是会不高兴,以后和九哥一起玩也不快活了!额娘说,做朋友讲究心意契合,我觉得九哥这回的事情做得不多,他若不觉得,那我们的心意便不契合了。”
见他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敏若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样小的孩子,又怎么知道,这世上三观契合、志趣相投的知己最难得。朋友多是糊里糊涂地做的。
不过小九那边没问题,他也是敏若看着长大的,敏若清楚,他虽然略有些骄纵,但品性不坏,等恬雅将道理细细地与他讲通了,他会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对错的。
这样看来,她的儿子很幸运。
而她,比安儿更幸运。
转头看了眼黛澜,敏若笑道:“有时我真是觉得孩子大了,说起这些道理来头头是道的。但有时候啊,有些事也真是做得令人啼笑皆非。”
“敏若姐姐教得好,安儿长得也好。”这是黛澜今日走进永寿宫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冲敏若微微扬了扬唇,然后转头看向四阿哥,认真地道:“你不要觉得孤单,你皇额娘到最后一刻最挂念的还是你。”
四阿哥先时听安儿那样说,神情似有触动,再听黛澜言语,恭谨点头,“姨母放心,我知道。”
敏若看他们这样子,轻轻舒了口气,道:“就在毓娘娘这用膳吧,我叫小厨房起个素什锦锅子咱们吃。你四妹那边还有得教训小九呢,咱们就只管等他们过来。”
四阿哥点头无言。
敏若果然是很了解恬雅的,赶着晚膳前头,她提溜着垂头耷脑的胤禟来了,孩子进来,闷头跟在姐姐身后给敏若、黛澜请了安,转身就冲四阿哥行了一礼,“四哥我错了!我回头就赔给来福十身衣裳,以后再也不与你置气了!”
恬雅见他认错认得如此干脆,面露些许满意神情,又冲四阿哥道了个万福,面带歉疚之色地道:“胤禟如此行事不端,是我做姐姐的教导无方。我知道四哥最是敬爱孺慕皇额娘,想必也不愿原谅胤禟。只求你若是怪罪,便连我一道,让我这个做姐姐的与胤禟同担罪责,心里才能松快一些。”
听到恬雅这样说,胤禟头低得更低了,闷声道:“四哥,是我错了,你、你若不愿原谅我,我、我就赔给来福二十身衣裳,或者你再剪我一节辫子吧!”
他抬起头看着四阿哥,眼中含着泪,见四阿哥无动于衷,便又要去扯自己身后的辫子。
敏若一见,便知必是恬雅与他讲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又将他大训了一顿。或许说得还更严重些,恬雅的话术都是跟她学的,忽悠人时候尚能舌灿莲花,何况是劝诫教导自己的弟弟,必是言辞犀利鞭辟入里。
且她都能料到,恬雅必不是走的一力讲利害关系、训斥胤禟的路线,想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善诱,可能还会把胤禛受到的伤害说得更严重些,好将胤禟心里的气愤化为愧疚。
恬雅这样客客气气地、胤禟也诚心诚意道歉,胤禛反而不好继续怪罪。他绷着小脸,道:“四妹不必如此,九弟道歉,我便接受了。此事也有我的不是,是我行事急躁,直接剪了九弟的辫子。才在乾清宫,毓娘娘说我的有理,怪我行事冲动,也请九弟谅解我。”
恬雅微松一口气,俩人都愿意说清就好。这事就不是囫囵过去,还是摊开明晰地过去,日后兄弟间也不会留下隔阂。
都说天家无父子、无手足,可她总是希望这些兄弟能和睦些、再和睦些。
她们这些公主手足情深、将彼此都看得极重,又怎会不希望兄弟们也亲厚些呢?
敏若看着胤禛堪称“进退有度”的小大人模样,心内有万分感慨。
她只能在心内感慨:布尔和,也不知你若还在,会怎样教育胤禛。我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走,这货已售出,甭管你满不满意,我可都不管售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