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自然看出来孙一平在开玩笑,哼了一声。
孙一平则扯了扯她的袖子,引着她穿过长桥,直入寺中,随着香客一并前行入内。
大概是因为风中不再是长堤上的脂粉香,而变成了佛家清香,香客们脸上的笑容也逐渐为肃然所取代。
准点准时,有大钟“砰然”敲响,其声若狂雷炸响、势若百兽飞驰,似有震慑人心、驱除一切杂念的作用,吓得原本左顾右盼的林沫差点儿直接后仰。
好在孙一平早就有准备,伸手撑在她的后背上,正巧扶住。
林沫:······
故意不提醒我是不是?
站在门口的僧人看到这一幕,微笑着伸手秉持在前:
“这位女施主可是着相了?”
林沫揉了揉眉心,她的确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被钟声震慑了心灵的样子,而这戒幢律寺的钟声本来就有驱散邪灵、涤荡邪念的作用,所以这僧人会觉得这位女施主心怀邪念,也在情理之中。
殊不知真实的原因是她是妖族,这钟声更重要的作用,还是镇妖。
孙一平伸手拦在林沫身前,摇了摇头。
那僧人也不再强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无论心有何思、心有何想,皆可以在佛祖面前得到答案、得以解脱,施主请了。”
他在这里作为接引僧,每日所见的香客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如此为钟声所震慑,露出惶惶然的也不在少数,毕竟很多人本就是内心有所求才会到这寺庙中来,平时没有事来烧香火的本就是少数。
临时抱佛脚嘛,人皆如此。
不过接引僧的这两句礼节性的询问,还是让大殿上的正领队做法事的僧人回过头来,正对上孙一平的目光。
目光如剑,洞穿人心。
那僧人心中一惊,默念一声佛号,缓缓起身迎上前来:
“这位施主······怎么从正门而入?”
孙一平也能看出来眼前的僧人修为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估计距离证道罗汉也已经没有多远了,能看出来自己的身份和修为也在情理之中,微笑着说道:
“今日不是为了旁事,只是单纯陪着夫人烧柱香。”
僧人饶是修为高深,也难免露出奇怪的神色,你一个天师道的道士跑来烧香,这合适么?
而且什么时候天师道的和尚要找信佛的道侣了?
不过这是人家宗门的事,僧人也不多置喙,念了一声法号,让一名知客小沙弥专门过来引领。
看着那小沙弥有模有样的开始介绍山门、大殿,孙一平和林沫对视一眼,都露出古怪的神色,毕竟他们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女妖,就这样被请入佛门里,着实有些奇怪。
不过小沙弥年纪不大,却是一个颇为合格的导游,介绍起来井井有条,渐渐的两人也丢下这些怪异的感觉,认真听了起来。
到了大雄宝殿,林沫还认认真真的上了三炷清香。
一脸虔诚、双手合十的她也不知道念叨了什么,足足小一盏茶的功夫,方才缓缓起身,意犹未尽的回来。
“有用么?”孙一平自然不可能去跪佛祖,否则老爹能把他的腿给打折了,此时就负手站在外面等着,看林沫回返,微笑着问道。
林沫柔声回答:
“有用与否,全在己心。”
觉得有用就是有用,觉得无用就是无用。
旁边的小沙弥眼前一亮,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佛性。”
“这可不成。”孙一平顿时懊恼的说道,“若是她成了善男信女,那余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
小沙弥年纪还小,更没有接触过这男女爱情,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而林沫忍不住瞪了孙一平一眼,佛门重地,佛祖在头顶上看着,你说话倒是也注意一下场合。
至于表面如此,内心是不是欢喜的紧,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小沙弥正想要说什么,一名僧人已经行来:
“阿弥陀佛,主持请两位施主到藏经阁一叙。”
孙一平看向旁边的林沫:
“没想到还成了贵客,去也不去?”
她也不知道缘由利害:
“听夫君的吩咐。”
“既然来了,那便饮两杯清茶吧。”孙一平笑道,伸手便要牵住林沫,结果被林沫轻轻拍了一下手:
“佛门重地,还是庄重一些。”
虽然她也没有那么信佛,但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要尊重别人的规矩。
孙一平摇头:
“这边各种法阵多的很,余是担心你一个不慎再被镇压了。”
林沫怔了怔,旋即想到方才那的确有点儿邪门的钟声,也就没有再拒绝,任由孙一平牵着,两个人并肩登上藏经阁。
此地已经是外来香客无从涉足之处,而藏经阁之后,便是戒幢律寺真正宗门修炼所在地,果然如孙一平所言,林沫已经能够感受到空气中浓郁的排斥和审视之意,显然被法阵所笼罩。
相比之下,之前大雄宝殿处,其实并没有法阵,否则佛光普照、照灭一切罪孽妖邪,那些凡人没有修为在身,若心怀罪孽,早就灰飞烟灭了。
孙一平邀功似的抓了抓她的手。
林沫微微颔首:
“这是容许所有人,甚至是妖族都能来上三炷香。”
“施主所言不假。”一道声音从楼梯上响起,一名老和尚缓缓下楼,“普渡众生、无分贵贱,此我佛慈悲。”
“那为何在此又要设立阵法,防范外人?”林沫柳眉弯弯,似乎抓住了话里的缺漏。
“金刚怒目,斩妖除魔,以渡罪恶。”老和尚不卑不亢的回答。
林沫不由得一笑:
“正着说,反着说,都有道理,原来佛门不过是这般强词夺理。”
老和尚依旧慈眉善目:
“只要能让天下皈依我佛、普渡众生,则正说、反说,不过只是方式手段也。”
孙一平忍不住哈哈大笑:
“主持的确是有几分道行在的,只是不知道我夫妇二人前来游玩,被主持请到这藏经阁中,未有清茶两杯,先有机锋无数,此为戒幢律寺待客之道么?”
老和尚,也就是戒幢律寺的主持寒霄大师,对此不置可否。
毕竟最开始开口刁难的也的确不是他,此时若是再多做解释,反倒是显得老和尚着相了,非得逞口舌之快。
所以他直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再多言。
林沫看着老和尚的神色身形,倒也收起来俏脸上的几分揶揄,淡淡一笑。
三人次第落座,而孙一平和林沫挨在一起,俨然已经不打算在寒霄大师面前遮掩他们之间的情感,而寒霄大师也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对秀恩爱秀到佛祖面前的狗男女一样,微笑未曾退散:
“专程请两位上来,主要还是就之前有人在胥郡城外袭击两位之事道歉,此事的确是我戒幢律寺布置不周,令两位陷于危险之中。”
主持已经亲自出面道歉,大概也是因为阿爹还帮忙把瀚海佛国的人驱逐走了,否则孙一平倒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到胥郡这么久也没有见到这老和尚请自己喝一杯茶。
显然是老和尚自己也意识到瀚海佛国虎视眈眈,很有可能不在长京对付青台宗本宗,而把目标落在了胥郡的下宗戒幢律寺身上。
因此现在和天师道也不能总是若即若离了,拉近关系总无坏处。
孙一平端起来茶杯,饮了这杯茶,实际上也等于承认了老和尚的道歉,慢悠悠说道:
“戒幢律寺和天师道本来就应该同气连枝。余和青台宗行走人间的见深也相谈甚欢,若是寺中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让见深来寻我。”
寒霄大师点了点头,这等于是在表明不愿意和戒幢律寺的高层往来过于密切,但是和见深等小辈弟子往来却没有问题,到时候论起来人情,显然也是小辈们互相论。
这样就能把人情局限在私人之间,天师道和戒幢律寺以及背后的青台宗之间互不相欠。
这倒是个聪明的小子。
“施主所言也好。”寒霄大师应诺,旋即目光落在林沫的身上,“女施主受伤颇重,近期还是不要轻易动用功法为好。”
说着,他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个盒子:
“这是佛门的定神珠,能帮助受伤者稳定心神,避免为邪佞所侵扰,女施主可以试一试。”
林沫:······
她自然知道这种清邪镇妖的珠子是佛门至宝。
但是她本人就是妖啊。
寒霄大师似乎看出了林沫的疑惑,解释道:
“佛门之宝,生性温和,施主只要不是作恶多端、杀孽在身者,都可以佩戴。
说起来应当有一位施主也认识的故人,昔年也曾经佩戴过这枚珠子,还专程来感谢过贫僧呢。”
说到这里,寒霄大师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往事,抬头看着房梁不语。
孙一平和林沫面面相觑,不过既然人家已经说道这个份儿上了,此时再做推拒也不合适,林沫也只好伸手接了,所谓拿人手短,此时她说话也没有那么针锋相对:
“敢问大师所言,又是何人?”
寒霄大师打量着她。
孙一平稍稍错愕,问你就问你,为什么要盯着我媳妇看?
寒霄大师的笑容却是愈发慈祥:
“眉眼之间,依稀故人。”
林沫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本倒是几分随意的俏脸上多了肃然,当即起身郑重拱手见礼:
“未曾想大师还曾有恩于家中先辈,之前失敬了。”
寒霄大师则有些古怪的嘟囔一声:
“阿弥陀佛······当年要是不给的,老衲这房顶都要被掀翻了。”
孙一平和林沫都听见了,面面相觑。
孙一平眨了眨眼,看来你的这位先人,脾气不是很好啊。
这么多年了,老和尚明显还有深深的怨念。
林沫则大概已经反应过来是谁干的,看了一眼这喜欢打机锋的老和尚,没来由的有些快意。
而且······以她的为人,也不可能真的抢。
多半是老和尚逼逼叨叨个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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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又一轮的钟声,两人从戒幢律寺中走出。
天色向晚,这一杯清茶终归还是喝了一段时间。
而寒霄大师也借助这个机会和孙一平讨论了一下两派在胥郡同气连枝、互为奥援的事情,显然上一次瀚海佛国的人直接在家门口堵门,让老和尚颇为不满。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怎么也是震慑一方宵小的成名人物,哪里会眼睁睁看着“同行”这样嚣张?
而也正是因为这一次东海妖族、镇边九门再加上瀚海佛国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缘故,天师道这边也不可能再老神在在的稳坐钓鱼台。
今日丢了戒幢律寺,明日人家就该找上龙虎山了。
正道和妖族之间,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千百年来梦妖族的林怀梦是唯一一个尝试着讲道理的——而正道和正道之间,南北有差异、往来未曾多,也不是各自守规矩的。
只不过天师道派遣多少人来、以怎样的方式入驻,都还需要宗门好生讨论,既要能够帮得上忙、镇得住场子,又不能让戒幢律寺以及背后的青台宗觉得别扭,更不能让抚妖司乃至朝廷觉得天师道越庖代俎。
因此至少现在,孙一平依旧是天师道在胥郡的话事人。
寒霄大师和孙一平拉近关系、并且让他转达这边的善意,也在情理之中。
夕阳洒在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林沫看着两道若即若离的影子,轻轻抬起手,让影子去触碰影子。
“夫君在宗门之中,向有大用啊。”她一边专注的调整着影子的角度,一边盈盈笑道。
孙一平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干脆了当的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不就一劳永逸了?”
桃花眸子中闪过一丝满足和得意,林沫表面上却还是嗔怪羞恼:
“还在寺院呢!”
“你我又不信佛。”孙一平笑道,伸手指了指天,“道尊在上!”
林沫捏了捏他的手,但是旋即想到自己方才还是认认真真“临阵抱佛脚”了的,又觉得真的有佛祖在冥冥之中看着她,所以还是赶忙把小手抽出来,负在身后,不给他抓着。
孙一平也不以为意,夫人现在流落在外,心中自然容易患得患失,不管是佛祖还是道尊,能够带来一丝慰藉也是好的,她愿意信那就信。
当即,倒是他反过来调整着脚步身形,让自己的影子渐渐贴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再来拜访的时候,就可以试探着请教一下‘大梦三生’的问题。
所谓‘峥嵘栋梁,一旦而摧。水月镜像,无心去来。’,这镜花水月、生死轮回之术,或许佛教有所解。
当然,若是能够得入藏经阁自行查找,或许更好,否则难免让这猴精儿似的老和尚嗅到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