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金府一派喜庆,上上下下处处有仆人奔忙,都在为了三日后的那场重大喜事做准备,而那就在府上别院内只有少部分丫鬟见过的金家儿媳,俨然成了大多数人讨论的话题。有知情的内人说那位小姐美貌冠绝昌郡城,姿色比起前些日子与金家少爷多有绯闻的吕氏女子还要高上一截。也有人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小姐来历不浅,背后的能牵扯到的人物连身为郡守的金大人都惹不起。
无论如何,喜庆的气息传染了许多人,以至于无人会好奇为何这桩婚事办得如此急促,连许多习俗礼节都尚未顾得上,佣人们只当是自家那位尚未学会沉稳的少爷爱妻心切,急着把那位俏丽美人娶过门。
“金大人的意思是,届时整座临江阁都会被府上承包?”
金荣正确信地说道:“这是和画生少侠共同商议过后的结果,临江阁地段清净,只有城内达官贵人才会光顾,婚礼那日包下场地,只留府上扈从在现场,真要打起来也不用因为担心伤及无辜而束手束脚。”
白玥魁轻松说道:“不至于如此小心谨慎,以金大人的描述,那吕家怎么也搬不出一位十一楼的山上修士来镇场面,哪怕我不出手,凭借画生和月开的实力应付吕家扈从已是绰绰有余。”
金荣正依旧面有忧虑,眉头迟迟舒展不下。
息焕看出了男人的担忧,也忧虑道:“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座鸿鹄山观的态度了。”
远远坐着的蒲毓屏退了伺候丫鬟,只能自己打理一头珠钗凤冠,不温不火道:“鸿鹄山观那位老祖下落不明,早已自顾不暇,何况那位山观管事的三师兄也见过我们白姑娘的剑仙风华,若是再不长眼的瞎掺和,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息焕想起那日王灵嬛的描述,小道姑的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既然王灵嬛说那位山观观主有十楼修为,那最坏的打算便是十一楼,对上纯粹剑修的白玥魁,他们一行人的胜算还是要大上许多。
屋内有一人突然出声打断,白玥魁反常的谨慎说道:“鸿鹄山观......还是不可轻视,先不说那位硬扛我一剑还没死的盲眼男子,今日凌晨你们走出芦苇荡时,那位随行的三师兄,同样有问题。”
息焕没想到自家娘子会如此评价,好奇道:“他很强?”
白玥魁摇头,“实力该如何还是如何,谈不上天资卓绝,但也不是庸碌之辈。在第一次看见他时,当时我杀气正盛,同样也有心示敌以强,曾有一丝混杂着杀气的剑意落在那位男子身上,奇怪的地方就在于此,那名男子确实也被威吓到了,但我能够感觉到,有一瞬间我的剑意失去了目标,锁定不了那位山观弟子。”
此言一出,屋内便有人不自觉地加重了呼吸。金荣正身为普通人,当然无法明白其中的震撼。可阿晴和蒲毓这两位的修行的登山人就不一样了,息焕虽然身不在修行道上,但同样明白山上规矩,能够当着一位十一楼大剑修的面,在眼皮子底下隐匿气机,哪怕说此人没有什么特殊功法傍身,身上也绝对有一件珍贵法器在发挥作用。
而修士之间争斗,交战就讲究一瞬间的战场转变,这一丝隐匿气机的重要线索,绝对无法轻易忽视。
一座山观,连王灵嬛这样的小师妹都有一条品质绝佳的缚仙绳被当作麻绳带在身上,再要说鸿鹄山观只是一介小宗门,就实在有些夜郎自大了。
息焕不禁搓了把脸,好似给自己醒了醒神一番:“能够出一位升羽境的山观,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小觑啊。”
金荣正也看出了让众人担忧的问题所在,拍了拍胸口当作自我安慰道:“但愿那位山观观主无心插手我们这些山下小民的杂事。”
屋门在此时被轻轻推开,一脸疲惫的白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白月开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一看就是遇上了不好的事情。
二人走进屋内,白画生自顾自地倒了杯水,白月开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围坐的几人,便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
息焕看着平日聒噪程度不亚于阿晴的少女今日一反常态,不禁好奇地问向刚落座的白画生道:“这是遇上什么怪事了,给我们月开丫头吓成这样。”
白画生不经意道:“吕家那边最近动作频繁,已经开始往府上派人暗中打探消息,还不忘做一些添堵的小动作。我和月开就开始轮流坐镇金府四周,以防不测。”
白画生看了一眼角落里面色发寒的少女,对方同样在小心翼翼看他,男人叹了口气道:“若是平常会一些拳脚的吕家壮丁过来,我们最多也就是赶走,不会轻易痛下杀手,一方面是怕吕家被敲山震虎,成亲当日不敢有大动作,另一方面也是滥杀普通人有损道心。”
“但是今日......我......我杀人了小姐!”白月开面露难色,难以置信的看向白玥魁,隔着一段距离,息焕眼尖地发觉月开丫头的手在抖,显然是震惊过后还未缓过劲来。
白画生解释道:“今日来府上的这批护从,已经不是吕家护从那么简单,一开始我还未注意,是月开丫头率先发觉那伙人中有鸿鹄山观的道士混杂其中,一群小道士本事不高,但被缠上了还是麻烦不小。想来应该是吕家前几日碰了一鼻子灰,今日奔着杀人取首而来,一开始就没留情,所以我们这边也没留手。”
白玥魁没有在询问后边的详情,站起身坐到白月开身旁,双手拢住那双颤抖的双手,平静问道:“伤着没有?”
白月开脸色舒缓些许,只是依旧有些泛白,委屈的摇摇头,凭那几个道士的身手,当然伤不了她,甚至于连破开护体的那件琉璃裙甲都做不到,少女只是忘不了亲手持剑削开骨肉的触感,甚至于剑锋上的热血余温,她都仿佛握在手心一般。
“小姐第一次杀生.....”白月开后怕地问道:“也会害怕吗?”
白玥魁微微一愣,然后边努力试着回想第一次手刃生灵的感觉,最后一些泄气道:“想不起来如何害怕了......只记得当时觉得手中长剑不够锋利,劈开那头雪山猿的头颅时一剑都劈不透......”
白月开更加受打击了,哦了一声便低下头去:“我忘记了,小姐头一回杀生,杀的就是修成道的山妖......比我强多了......”
白玥魁看见丫头受打击的模样,心疼地摸摸她的头,笑道:“人比妖更可怕,不必纠结这一点,杀生是剑修必经的门槛,迈过这道坎后,你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剑每一回挥出时更快一些,更有力一些。”
白玥魁闷闷地点点头,无心再去思考自家小姐的劝导,小丫头其实想问会不会有修剑几十载不曾出剑取人头的剑修,但转念一想辛苦修行,不就是为了能够一剑出鞘时那一刻的风光吗?于是她便不说话了。
屋内另一边,金荣正开始忧愁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鸿鹄山观终究还是站队了。”
也不知是谁先哀叹了一声,众人纷纷沉默下去。山上修行者的影响力,显然要比一个吕家要大上许多。
“如果这件事情的背后,又有朝廷推波助澜,那到时候恐怕连雪走营也......”蒲毓想起先前朝廷意图买通鸿鹄山观的种种行为,吕家此番作乱,想来也离不开有人暗中支持。
息焕拍了拍掌,下定决心道:“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最后真要碰上雪走营和洪湖山观联手的局面,那我们也不得不转变一下策略,放弃先前硬碰硬的想法,最差的结果,恐怕就是婚礼落空,即便如此,我们队伍中也不容许出现任何伤亡,大家同意吗?”
这番话说出口,虽然落在金荣正的耳朵里,有些难听,但少年郎不敢随便拿同伴的性命开玩笑,鸿鹄实力高低尚未探明,雪走营虽然在城西一战过后实力大损,可要说究竟有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又伤筋动骨了几分,这些恐怕只有白帝城的那几位掌权者才知道。
息焕再问了一遍,这次是面向中年男人道:“金大人,属实是无奈之举,还请您谅解。”
中年郡守明知此事实属无奈,攥紧的拳头始终迟迟无法松开,最终无奈叹气道:“不必愧疚,帮与不帮,其实也就是情分和本分的事情,各位能够仗义出手,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男人说得很坦荡,那双有神的双眸中担忧之色反而更加浓郁,隐隐有不甘心深藏在眼底。
见气氛凝重,白画生突然用手肘撞了撞息焕,说道:“和我出去善后一下?”
眼看少年面露不解之情,白衣少侠少见的面露为难道:“月开第一次体验取人性命,场面一下子收不住,回来时还没来得及处理府外那条巷子,现在想想让仆从去清洗恐怕不妥,我们去现场看着比较合适。”
说着便朝少年使了使眼神,然后便推着息焕半推半就的出了里屋。
一出院门,白画生在前头走着,头也不回道:“精神一直紧绷着也不好,最近总看你眉头紧皱着。”
息焕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眉头,指尖传来一道“川”字的触感,才发觉不知何时眉头竟又皱了起来,于是一遍舒缓眉头一边笑道:“本以为只是途径一座小城市,没曾想背后会牵连出一连串的麻烦,这才没走出南淮多久,多少让人有些担心这次南下会不会有更大的麻烦在后边。”
白画生语气有些冷硬,他向来不是口舌伶俐之辈,此时也只是有样学样道:“那也不应该由你一肩挑之,既然在蛇盘山有人选择留下,那之后的种种苦难,也理应早早做好了心里准备。”
息焕一时放下了些许负担,看着白衣少侠有些僵硬的后背,不用去看他也能想象到身影后边的那张脸此时恐怕要比硬撑起的肩膀要更加僵硬些许,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怎么脚步还加快了,真要去给月开丫头善后啊?”
哪知白画生还真点头道:“没开玩笑,都说了月开丫头是头一次经历杀生的场面,她下手......有些没有轻重......”
站在那条金府侧门处的私人窄巷内,息焕才真真切切体会到白画生口中的没轻重是个什么概念,半条巷子的白墙都被飞溅开的鲜血碎渣给糊成了泼墨般的黑红色,场面血腥到了极点,就连一向见过大风大浪的息焕身临现场,不禁也有些肺腑翻涌。
白画生冷静的站在身后,搏杀现场的画面要比此时眼前的狼藉场面更有冲击力,经历过一番洗刷过后,白衣少侠此时早已镇定不少,他刚才在屋内没有说的是,其实整个搏杀过程中他几乎没有向那几位山观弟子下手,更多的时候反而是在压制着白月开和她挥手撒出的那些法器宝具,以防其中的余威对周遭建筑造成伤害。
息焕眼皮子直抽,指着不远处唯一一具算得上完好的尸体,依稀能辨认出的上半身心口处洞开了一口贯穿身躯口子,几乎扯裂了半边上身,息焕倒吸一口冷气道:“月开丫头干的?”
白画生不假思索点头:“嗯,用一口随手甩出的千斤砚台砸出来的,手掌大小的砚台,甩出去落在那人身上,不仅压垮身躯,还差点把巷墙给撞塌。白画生看了眼尸体倚靠的墙垣上那蛛网般的裂痕,要不是他有心垫了一下,那掌诡异的千斤砚就把金府的院墙给压塌了。
想起白月开那堪称奢侈的战斗方式,以及连他都没能看清用途的各路法宝,白画生不禁考虑要好好调整一下这位小妹的心态。
一听是法器所为,息焕才好转一些,少年蹲在那具尸体前,看了眼四周,大致能够想象出丫头战斗时慌不择路的样子,也幸亏都是些小鱼小虾,要是遇上向陆谨安那一类老谋深算之辈,手中法宝再多,白月开还是吃亏的份。
身后,白画生已经掏出一副卷轴摊开,从中泼洒出一片片清水冲洗血溅的墙壁,已经干涸的血迹遇上那摊清水,无一列外的化开洗净,这样方便处理现场的法器,白画生谈不上甚是喜好,但出门时也会一直带着,说不准何时,就会遇上这样的脏活。
在他安心清理的时候,那具破碎的尸体悄然迅速的伸出一只灰白色的手掌,精准掐住面前少年的咽喉,死而复生的尸体抬起空洞的眼眸,被死死掐住的息焕入眼是一对灰白色的盲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