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以后……还是离雪祭公子远一点,不是说他有多坏,只是他的好处于公主而言太难操控了,公主与他纠缠太多,不会有什么利益可言。”
褚念卿的神色恍惚一下,顿时又坐正了,面上一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为何?”褚念卿的话带着颤音。
“公主得到的理由还不够多吗。”
傅荼苏这话像是问句,可语气却这般肯定,褚念卿眼底的光也就此黯淡下去。
可是,褚念卿自问如今在这宫里除了雪祭,还有谁能帮到自己?褚念卿没有答案。
虽然褚念卿曾在计划里盘算过方才回京的陆玄隙,可是要知道摸透一个公子的心思简直比登天还难,如今又惹了雪祭,只怕以后的路都不会好走……
傅荼苏抬眼瞧瞧她,只看到满眼低迷,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好顾住自己的本分,给褚念卿揉揉红肿的地方。
许久,只听到一声长叹。
“傅御医,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
傅荼苏忽然笑了,“微臣这理由……不知公主会不会信。”
“什么?”
“这皇城广阔,有许多人几乎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微臣也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微臣虽然见过许多孤寂的人,却不能与他们畅聊解闷,因为道不同,难以相熟,但公主又与他们不同,容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微臣十五岁就进宫了,那时候公主才六岁,公主又多病,常诏御医,御医院的人趋炎附势,见公主不得陛下疼爱便都不愿来,每次便都是微臣赶来,微臣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所以在微臣心里,与公主算是熟人,对公主就难免想亲切些,公主受难,微臣做不了别的,话还不能多说两句么……”
说着说着,傅荼苏给褚念卿消肿的手不觉更轻柔了些,褚念卿心里不是滋味,也抑制不住的哽咽起来。
她从前没有看到过傅荼苏,可如今这么一说,她才想到她这十四年每段时光里都有傅荼苏,也不是说忽然激起什么感情来,只是褚念卿如今真的很缺少全然懂她的罢了。
“微臣言尽于此,公主若能听得进去就听,若听不进去微臣也无可奈何,但若公主以后有什么困难,微臣会尽力相助,只是也希望公主不要伤了雪祭公子……两相安稳最好……”
傅荼苏最后两句声音低了些,只是褚念卿也无心参透了。
“多谢。”
傅荼苏垂眸看着褚念卿的伤痕,褚念卿也静静看着他,他的眼波如水清澈见底,忙碌许久而不知不觉松散的发丝也垂下来,为他略显沧桑的面容笼上一层薄雾,褚念卿就在他柔和轻盈的目光中安宁。
又过了片刻,傅荼苏将自己干净的手帕裹在褚念卿的手上,这场简易的谈心走向终点。
“微臣送公主回宫吧。”
“好……”
褚念卿撑着傅荼苏的手起身,抬头望远处,不知何时已经有这么多宫人了,他们各宫之间低头行步,忙忙碌碌,就像往常一样,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让褚念卿停步的却不是这般寻常景象,也不是日落西山的凄凉之美,而是即使挤在一群人中间,她也能一眼就望穿的人。
雪祭还在那里。
他脸上尽是冷厉,却是长久默然,褚念卿总觉得他早已站在那里许久,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过来,只是如今褚念卿也没那么怕了,与傅荼苏交谈一刻竟还悟出些人生道理来。
“反正都是死,何不把事做到极致再死?”
深刻些翻译:已经惹下麻烦,能为阿兄做多少就做多少,雪祭此人虽刻薄,只是利益争斗他心里总还是有数,就算自己惹了他,他也不会去刻意为难阿兄的,到底不过自己受罪,死在雪祭手中让他消气便罢。
既然死的只是自己,那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褚念卿此刻分外坦然,甚至与那愤怒都在脸上的雪祭公子对视,她嘴角还能带笑。
傅荼苏起身挡在褚念卿身前。
这倒是让褚念卿有些惊讶,只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静观其变罢了。
而雪祭终于开口才让褚念卿知道,原来他脸上的怒气根本不是为自己!
“我的事,还不用你管!”
雪祭像是咬牙切齿的说这话,褚念卿才听时觉得云里雾里,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傅荼苏竟接了那句。
“我何时管过你的事。”傅荼苏十分淡然。
褚念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雪祭公子哪有那闲心长久与自己纠缠。
“那是我瞎了眼?傅御医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里抢了褚思昀一条命回来,出门时累的一脚踩空滚下台阶去,都成这样了,你不回御医院,还留在这里和褚念卿说什么!”
“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与公主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吧?”
“你……”
难得见雪祭公子也会哑口无言,褚念卿暗叹自己可真是涨了见识。
雪祭只怕是恼羞成怒,眼看着就要上前,不过这回比方才更让人长见识,褚念卿清清楚楚的看见这回雪祭是冲自己来的。
???什么意思?你和傅荼苏有仇你骂不过他就冲我来???!
褚念卿往后缩了缩,害怕之前先内心问候了雪祭的祖宗十八代。
好在傅荼苏是个讲良心的,毫不犹豫的便伸手横在褚念卿身前,褚念卿在身后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想象中定是坚毅过眼前这不讲理的雪祭公子百倍!
结局十分可观,雪祭公子也真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傅荼苏手上,见此状况,一向傲慢的他竟生生咽下了这口气,一甩衣袖走了。
褚念卿忽然便觉得傅荼苏这背影真是高大……
这危难过去便就是傅荼苏送褚念卿回宫,一路上,褚念卿都心有余悸,好不容易到了清崖宫,看到熟悉的一切时才安宁下来,傅荼苏最后一句话又将褚念卿打回十八层地狱。
“我到了,傅御医也早些回去休息。”
“公主,万万不能让五皇子死了,相反,你须得去攀附他,否则昶王与张百殊都不会有好下场。”
褚念卿的神色一瞬转为震惊,只是不远处还有许多洒扫的宫人,褚念卿只得压低声音。
“为何?”
“公主会想通的,微臣不能停留太久,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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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夜半三分,外头除蝉鸣外便再无人声,偶有不知从哪儿渗透进屋中的光明,褚念卿对此也只是视若无睹——她陷进傅荼苏那两句话去,难以挣脱。
睡不着,泡进冷水桶里,眼看着已是十月天气,褚念卿却不知为何,她根本感受不到冷,发丝上滚滚滴落的冰水浇在她显著的锁骨上,她感到的竟是如火烧一般的滚烫!
这份由自于心的恐惧,比之太子薨逝那事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主会想通的”,傅荼苏这话可真是说准了。
是,褚念卿真是想通了,或许日落西山那时段她还懵懵懂懂,可这时候她是真正的想通了。
现下是丑时,就在她从倚华宫回到清崖宫的酉时开始到如今的四个时辰,她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
皇城乱生。
酉时,褚思昀捡回一条命,倚华宫人群散开,御驾回尊庭,甚至没与权势在手的玄隙公子说半句客气话,褚皇单单带走了外人看来大功一件的昶王褚瑾奕。
父子密谈,旁人并不知谈话内容,却听得琉璃玉器皆破碎,宫人暗暗议论其中定然乱象丛生,只是不知昶王门下张百殊分明是立功,为何褚皇还要对着昶王发怒。
戌时,昶王出宫门,看似是平安无事,膝盖上却有斑斑血迹,面上亦惶惶不安。
亥时,褚皇下旨,嘉赏张百殊,破格直封正一品中书令,位高权重,从古至今都再无旁人有如此殊荣,而后急召张百殊回宫,更让人惶恐。
子时,褚皇大敲皇钟昭告天下一件表面看来毫无必要的“琐事”:昶王大功,中书令张百殊大功,特赐二人可得褚皇承诺,随意满足一件事。
最后又是更为不起眼的一句:晋郭淑妃为郭贵嫔,留六皇子于宫中居住,二人必当尽心竭力照顾五皇子直至五皇子康复。
到此,褚念卿狂浇自己数盆冰水,甚至跳进冰水桶里,她是彻底明白了傅荼苏的意思。
褚皇把事情怀疑到了褚瑾奕头上,怀疑他与张百殊暗通款曲,否则俞钿水灾,护卫最周到的五皇子断了腿,怎的张百殊这区区昶王门客出身的却毫发无伤?纵使他被五皇子欺压贬到了马厩去,那马厩又不是建在天上,他怎能就如此安稳,甚至还有能力东山再起,带领俞钿众人再修大坝?
如果这些是都是真的,那这么看来褚瑾奕真是占尽了好处,而且若五皇子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
有时候若计划太周密了,反而让人看来漏洞百出。
可褚瑾奕对此当然浑然不知,他是真心反思过褚念卿那句分别太久的话,褚思昀走的那一个月的给褚皇献殷勤的大好时光,褚瑾奕全然没有做过一点儿正事,每日想的只是进宫陪伴褚念卿罢了,甚至还许多次和言云隐起了争执,就是因为兄妹间感情吃醋而已,可谁知褚瑾奕都做到这般安宁了,还是有危机直冲他而来。
褚念卿痛恨自己这回害了阿兄,可是在痛恨的同时也不得不飞速想出路。
傅荼苏的话是对的,眼前唯一的转机就在褚念卿身上了,照顾五皇子康复是必定的了,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阿兄的疑点褚皇能想得到,傅荼苏能想得到,其他人也必然能想到,可别人的怀疑还摧毁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让六皇子褚思南和郭贵嫔也怀疑,他们是褚思昀最亲的人,若纠缠起来阿兄必定不会有好下场,郭贵嫔平日里最听褚思南的话,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六皇兄褚思南相信自己这边!
褚念卿从冰水里挣脱出来,双手紧抓浴桶边缘,抓的指尖都发白。
这条出路只怕是十分险峻,但褚念卿没别的选择,非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