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此番胜了天,在风雨连绵的天气下,以近乎于无的损耗,完成全郡夏粮收储。
郡守说,全赖子民戮力同德……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忽略了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南郡戍卒。
或者说,这郡守就是想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子民戮力同德’,乃是标榜民政官之政绩,标榜他这郡守的政绩。
但任他如何耍弄嘴皮子,事实却是胜于雄辩的。
百姓可不是瞎子,他们与戍卒将士并肩劳作十数日,自知若无这些关中儿郎,带着车马农具前来帮衬,此番南郡之夏粮,想要无损耗完成收储,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少不得,要减产三成以上,乃至是一半以上!
而且该说不说的,这些踏实肯干的关中儿郎,也着实让南郡百姓们,打心眼里的喜欢。
最开始的抵触与戒备心理,早不知扔到那个肥料化粪坑里了。
黔首庶民或许不晓法礼,可却是重义理,又怎能不知戍卒将士们,才是此番胜了天的关键?
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帮了大忙的戍卒将士们,就这么一声不吭的离去?
呼啦啦--
短暂的愣神之后,南郡百姓们不约而同,尽皆涌向已然列队起行的戍卒将士。
郡守本还想再说几句,在百姓面前多露露脸呢,毕竟官声好了考评才能好,将来也好升任中枢。
可不等他张开嘴,百姓转瞬全去追那些戍卒了,根本没人想听他穷白活,原地只留下他和一众郡县主官,尴尬的面面相觑。
“将军,为何这般急着走啊?”
“儿郎们还未尝一尝新收的夏粮哩。”
“明日再回营,让吾等尽一番地主之谊可好?”
衷和黑夫、惊三兄弟,领着西阳里的百姓,拉住了都尉和副将,以及几名宣教官的马缰绳,一叠声的挽留不撒手。
余者百姓见了,皆是有样学样,乌泱泱围住戍卒的行军阵列,寻到近些日并肩劳作,已是相熟的将士们,拉住了便不撒手。
“兄为我等辛劳数日,新米酿的酒水尚未品尝,怎可这般便离去……”
“后生娃今天说甚也不能走,我家那姑娘给你做了新鞋子,鞋底足有一指厚……”
“你们若这般走了,岂不显得我们南郡父老无义寡恩……”
“……”
一声声热情的挽留,一只只拉拽的手掌,让戍卒将士们寸步难行,只能将求救目光看向前头的一众长官。
但长官们被西阳里的百姓拉着缰绳,感怀之余亦是无可奈何。
看百姓这架势,今天确实不好走啊!
方才有军情快马,送来了始皇帝的诏令,命南郡镇守戍卒加紧操练,并分派人手去关中观摩大阅兵,回来后也要学着举行大阅兵,他们还得赶快回营准备呢……
都尉和几名宣教官交换眼神,而几名宣教官则又彼此交换眼神,继而皆是点头。
最后由都尉级宣教官,向马前的衷和黑夫、惊三兄弟,揖手一礼开口道:“南郡父老盛情难却,将士们若是不管不顾离去,便不免显得不近人情,伤了我军民和谐之情义……”
衷立即接话,嘿然道:“对,军民和谐,将军所言甚是。”
“所以,儿郎们今日便不回营了吧,让我们南郡百姓招待一番,以尽地主之谊!”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若再执意离去,便真伤情义了。
那宣教官哭笑不得,只得也不再矫情,点头道:“既如此,那将士们今日便留下,与南郡父老同乐。”
“但,军中有律令,酒水不可过量,女子更不可与将士们纠缠,否则便是害了他们!”
衷连连点头表示明白,而后向百姓们呼喊道:“诸乡梓,回家把酒肉美食取来,犒劳咱南郡戍卒儿郎们。”
“喏~!!!”
百姓们立即高声应了,撒着欢的去准备。
戍卒将士们得以解脱,无不长出一口气,返回到打谷场驻扎。
都尉也找上那宣教官,迟疑道:“老芈啊,陛下命国尉府下发之军令,写的明明白白,咱们将士参与夏收,不得宿百姓之家,不得食百姓之粮,敢有违犯者,以掠民罪斩之。”
“一会儿百姓将酒肉送来,将士们吃还是不吃?”
“不吃更伤情义,吃了却要违犯军令,你这……搞得甚么名堂?”
宣教官笑了笑,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陛下颁布的夏粮抢收诏令,为何着重强调各郡戍卒参与其中?”
“又为何放着数十万异族奴役不用,只让他们去修补河渠堤坝?”
都尉被问住了,懵逼眨了眨眼。
好半晌,他才开口答道:“今年天下各郡多雨水,河渠堤坝不得不修补,若把异族奴役抽调出来,参与夏粮收割,万一各郡闹了水患,夏粮全部泡汤,则属本末倒置矣。”
“是以,让异族奴役卖些死力气,去修补河渠堤坝防止水患,乃是人尽其用。”
“相比较而言,咱们戍卒将士皆出身农家,乃一等一的庄稼把式,参与夏粮收割,也是人尽其用。”
“陛下的诏令,很得当啊!”
宣教官笑着摇头,解释道:“这只是其一,你若军法思想学的精熟,便该知晓陛下之深意,乃是为促进军民和谐,让天下百姓不在畏惧秦军。”
都尉顿时翻白眼,没好气道:“你说话便说话,莫要逮着机会,便来批评我……”
“再说,我能被陛下派来镇守南郡之地,便非是蠢笨之辈,怎会不知陛下之深意,是想要军民融洽,稳固地方统治。”
“可国尉府的军令,还在哪里摆着啊,你若让将士们吃百姓的酒肉,便是违犯了军令,是想让他们全掉脑袋吗?”
说了一圈,话题又回到原点。
吃?
还是不吃?
是个棘手的问题!
“我真怀疑你是如何升任都尉之职,以往打仗难道不要动脑子的吗?”
“让将士们白吃白喝,自然是违犯了军令。”
“可若是将百姓送来的酒肉,各家各户皆清晰记录在册,待明日拔营时,付了钱便离开,哪又算是甚么呢?”
宣教官无语吐槽他一番,最后再次反问道。
啪——
都尉立即狠狠一拍脑门,大笑道:“哈哈哈,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吃完了付钱,那是购置军粮,自然不算违犯军令。
如此,也全了军民情义,更让百姓知晓,如今之大秦将士,绝不会占百姓丝毫便宜。
从而再次加深百姓对大秦将士的信赖。
加深对大秦统治的认可!
……
……
关中咸阳内城,侯府学馆旁的别墅里。
“秦相当日与父皇商定阅兵之事后,便提前离开御驾快马返回了,怎会不在家呢?”
公子高难掩失望问道。
虞姬为他奉上茶水,解释道:“君子提前离开御驾回来,正是要要筹备大阅兵事宜。”
“是以,快马回来之后,取了换洗衣物,又直接赶去上林苑,加紧操练中尉军了,近日一直没有回家。”
“兄长若是急着见君子,我可派人至上林苑通知君子一声,抽空回来与兄长相聚!”
公子高忙是摆手:“不用,不同……虞妹万万不可如此,还是国事要紧,若不然耽误了阅兵,父皇是要怪罪的。”
他来拜见秦墨,乃是怀着别样心思,断然不敢节外生枝耽误政事。
“对了,听说父皇为秦相赐婚,将虞妹你和元嫚大姊,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华南公主吕雉妹妹,一同下嫁给秦相,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公子高话头一转,笑问道。
虞姬赧然羞道:“刚刚走完纳采之礼,便赶上了夏收,如今又是阅兵,离请期还远着呢。”
先秦婚嫁之礼有六,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每一道礼仪程序,都是有讲究的!
“如此说来,为兄恐怕赶不上婚期了啊……”
公子高略略有些失望,但旋即又笑道:“不过,纵然赶不上婚期,贺礼却是不能少的!”
说着,向身旁的宦者使了个眼色。
宦者会意,立即离了厅堂,出别墅而去。
稍倾便见一位位铁甲卫士,抬着大箱小箱进入别墅,将之放置在别墅院子中。
不大会儿功夫后,大小箱笼便摆满了整个院子。
公子高轻轻挥手示意,铁甲卫士们齐刷刷打开箱笼,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金、银、玉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虞姬看的愕然:“这……兄长,这贺礼也太贵重了吧?”
她这不是惊讶于金银玉器本身,而是愕然于贺礼送的如此贵重,属实有点夸张了。
公子高笑着摆手:“这算甚么贵重,虞妹莫嫌寒酸便好!”
虞姬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她虽年岁不显,可却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子。
恰恰相反的是,她很懂人情世故。
而公子高的心思,她脑瓜子一转,大抵便能猜出一二!
“啊呀,好多宝物……”
虞姬正自犹疑之际,门口突然响起清脆的惊呼声。
公子高抬头看去,却见是大姊元嫚,领着一帮还在放假中的弟弟妹妹,来串门玩耍了。
惊呼者,正是少年胡亥!
此时他看着满院子的金银玉器,眼珠子都瞪圆了,扑上去便抓了中意的往怀里揣。
啪——
元嫚在后面,伸手给他来了一记脖溜子。
胡亥被打的一缩脑袋,根本不用元嫚发话,便又苦着脸把揣进怀里的宝贝,一一掏出来放回原处。
元嫚满意颔首,看向虞姬和公子高问道:“这是?”
虞姬笑着解释道:“高兄长听说咱们与君子的婚事,便送来了贺礼……这些全是。”
元嫚微挑黛眉,目光落在公子高脸上,直将公子高看的浑身不自在。
她对人情世故了解,或许不如年纪更小的虞姬。
但生长在皇家,却让她对许多事情,比虞姬更敏感的多!
“大姊,你这般看我作甚?”
公子高多少有些心虚的打哈哈道。
元嫚收起渗人目光,突的嫣然笑道:“早听说你的封国富庶,百姓皆赞颂你,贤名比之扶苏兄长更甚,如今一见果是不虚,确实很富庶呢。”
这话,话里有话。
公子高听懂了,只是讪讪道:“尚可,尚可……大姊莫嫌贺礼寒酸便好。”
“不寒酸,我们便收下了,承你之贺。”
元嫚也不矫情,坦然收了贺礼,蹲身道谢。
公子高心里发虚,便也不想多呆,与虞姬和元嫚闲聊了一会,又与弟弟妹妹们约定了明日出城游猎玩耍,便逃也似的告辞了。
元嫚看着他的背影,暗暗摇头苦笑。
虞姬叫出帕莎黛女王和安妮薇,让母女俩搭手,众人齐心合力,将公子高送的贺礼,全部收进地窖里藏起来。
然后……老公孙又进来通报,说是公子将闾前来拜见。
虞姬与元嫚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继而……
虞姬表情古怪,让老公孙开中门,出去亲自迎接。
元嫚则是再次摇头苦笑:【一个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
短短一天时间,虞姬和元嫚搭着伴,将塞外诸公子迎接了一遍。
全是带着丰厚礼物来的!
诸公子见秦墨不在家,又见元嫚和弟弟妹妹都在,多少有些心虚不敢送了。
但元嫚却是来者不拒,带都带来了,哪有带回去的道理,都把礼物留下吧。
不想留也得留,否则立即去告诉父皇!
于是,诸公子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但没见着秦墨的面儿,更心知这一趟丰厚的礼物是白送了。
好气人啊!
大姐是越来越像当初的秦相了,收人钱财都不眨眼的!
而便在诸公子的郁闷中,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月初大朝会,诸公子和域外各国使节,齐聚咸阳宫正门前,等待嬴政的正式召见。
踏踏踏——
马蹄声自远处而来,宫门前的诸公子和各国使节,皆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寻声张目望去。
来人身穿一身银甲,骑着一匹神骏白马,在阳光的照耀下,人和马都泛着光辉。
远远看去,简直亮瞎人狗眼!
吁——
一人一马很快到了近前,勒住缰绳停住马势。
诸公子心里暗骂骚包货,但等揉了揉眼,适应来人身上散发的光辉,看清这所谓的骚包货,乃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秦墨后,顿时又是大喜。
“见过秦相。”
诸公子齐齐揖手见礼。
秦墨翻身下马,将汗血白马的缰绳,交给宫门禁卫,也向诸公子回礼道:“诸公子有礼!”
各国使节早打听过,大秦朝廷的紧要人物,因而听诸公子呼秦墨为秦相后,他们立即便明白,眼前的骚包年轻将领,便是传说中的年轻宰相。
也是塞外诸封国中,最强大富庶的河西国之国主!
“下国小王(王子、使臣),拜见河西国主(大秦宰相)~!!!”
各国使节纷纷行礼参拜。
秦墨揖手回礼:“诸君有礼……本相还要去参加大朝会,便失陪了,万物见怪。”
“秦相(河西国主、大秦宰相)自便。”
众人齐齐揖手相送。
秦墨不再废话,大踏步入了宫门。
……
大殿内,大朝会已是接近尾声,主要是老相王绾在汇报,各郡的夏粮收储情况。
以及,已经开始陆续征收的田租税情况!
秦墨在殿外听得清楚,便拦住要高声通传的黄门侍者,免得打搅老王绾的汇报。
然后,自己悄悄进了殿,从武臣朝班之后,绕到陛阶下肃立,仿佛本就处在那里!
但,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觉,他的低调显然是失败了……
因为他身上的骚包银甲,在殿中实在太扎眼了,刚出现在陛阶下,文武群臣的目光,便瞬间集中到了他身上。
便连老王绾也停止了汇报。
嗯,主要也是汇报完了,赵高从老王绾手中接过奏疏,转呈给嬴政!
嬴政将之放在案头搁置,看向陛阶前的秦墨,问道:“爱卿,今日能否举行阅兵?”
哗啦——
秦墨立即揖手一拜,浑身甲叶作响,肃然道:“回禀陛下,一切已然准备妥当,受检阅之中尉军戍卒,已在渭河南岸待命。”
“善~!”
嬴政颔首,转而向赵高道:“宣各国使节觐见吧。”
赵高忙是揖手,向殿外高声道:“宣各国使节觐见~!”
稍倾,殿外亦是响起中气十足的呼喝声:“宣各国使节觐见……”
一道道声音,接力传下去。
约莫过了有盏茶功夫,以诸公子为首的各国使节,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垂首肃穆入殿,向陛阶上的嬴政行,规规矩矩行参拜大礼:“下国小王(王子、使臣),拜见大秦是皇帝陛下~!!!”
嬴政抬手虚扶,道:“免礼。”
诸公子和各国使节,齐刷刷收了礼数,仍是那般垂首肃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接下来,是礼部官员唱礼。
诵读诸公子和各国使节之国书,以及进献给嬴政的礼物!
诸公子的国书和礼单,皆大同小异,差别只在礼物之多寡,比比谁孝敬老子更多一些。
直到念诵各国使节带来的国书时,嬴政和群臣才算真正来了精神。
尤其是念到箕子朝鲜的国书时,嬴政和群臣耳朵都竖起来了!
此番,来的不止有西北域外之国,东北之地也来了几国使节,包括正在与大秦对持的肃慎、扶余、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