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林子镇,一个极具东北地区特色的地名。
简单,随意,任性。
或许是因为在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这里森林茂密,郁郁葱葱,从远处观之呈现出黑色。
故而得名大黑林子。
1947年(民国36年)5月,这里的森林已经没有得名初期时的那般茂密了,黑色淡了很多。
几天前,东北民主联军突然攻击怀德县城。
由于县城卡在交通要冲之地,对长春和四平的防守都至为关键。
接到紧急救援电报之后,国民革命军第七十一军军长亲率精锐88师和91师驰援怀德。
部队刚刚走了一天多的时间,前方突然传来消息,怀德已经失守。
五千守军全军覆没!
七十一军军长短暂犹豫徘徊之后果断决定立即调头返回长春。
长春和四平不仅有完善的工事,还有大量的物资储备。
可恰在这个时候,公路两侧的平原和山区里冲出了数不清的东北民主联军部队。
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七十一军两个精锐师“包围”。
对國军将士来说,战场局势瞬间恶化。
前出支援的时候,第88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摆出凌厉攻击阵型。
在他们身后跟着七十一军直属部队和第91师。
当决定返回长春的时候,第88师却落在了末尾。
前方和两侧都有拦截和袭扰部队,后方,刚刚攻克怀德县城的东北民主联军又携胜利之威杀将过来。
七十一军直属部队和第91师勉强还能动弹,但是第88师已经完全被东北民主联军锁死。
部队清一色的美械装备,坦克、装甲车、火炮、卡车。
在进攻的时候,这些装备是撕裂敌军防线,夺取胜利的大杀器。
可当部队被包围,四面楚歌之时,这些美械装备却成了累赘。
钢铁的88师被套上了锁链,动弹不得。
因为舍不得丢弃这些重型装备,也因为对东北民主联军战斗力的估计不足,88师师长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达分散突围的命令。
也许只是耽搁了三四个小时的时间,便给这只从抗日战场上走下来的,对南京的大人物们有着特别意义的部队带来了灭顶之灾。
一天前,当路远发现自己的部队被困在这个叫大黑林子镇的地方时,尽管四周枪炮声大作,大地在不断的震颤,他还是轻轻的笑了起来。
无他,从一个南方人的角度来看,大黑林子镇这个地名太过简单粗暴,思维发散的他甚至能够想到当时的人们给此地取名大黑林子时的画面。
此时此刻,在摇曳的煤油灯灯光之下,行军地图上,“大黑林子镇”这几个字又印入了路远的眼中。
他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仿佛镇子内外的炮火连天都已经远去,而他只沉浸在这几个字中间。
警卫员小阿五端着冲锋枪站在路远的身侧,他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与焦急。
布满汗水的额头反射着摇曳的煤油灯光。
敏锐的小阿五发现了路远上翘的嘴角,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旅长,这都什么时候了啊,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啊?”
自家旅长上翘的嘴角与88师的覆灭之危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
路远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小阿五的问题。
他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投向了闪烁着爆炸火光的破烂窗户。
当前是1947年5月19日凌晨。
东北民主联军采用迂回穿插之术,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将一万余人全美械装备的88师分割阻截成多段。
别说与七十一军直属部队和91师联络了,88师自身各旅各团各营之间都无法聚集在一起。
短短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败亡之象尽显无遗。
88师虽然经历了多次重组,但八年抗战下来,如路远之类的抗战老兵不在少数,他们作战经验丰富,指挥才能也是有的。
可如今战局却是真正瞬息万变,抗战老兵也无法及时的作出反应。
四周全是枪炮声,自己的部队被打的七零八落,各自为战、无法联络配合,路远可以肯定,自己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
还好,对面不是穷凶极恶、人性尽泯的日本鬼子。
这间泥坯房内共有七个人:
电讯处处长带着五个电讯员还在电台电话前忙碌着;
小阿五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履行好他警卫员的职责。虽有些茫然与惶恐,但却看不到一丝抛弃长官独自逃命的迹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身为旅长的路远无所事事。
他拖去军帽,掸了掸肩上的灰尘。
从小阿五的肩上取下来一个皮包,神情郑重的打开。
小阿五侧头看了看旅长的动作,不明所以,干脆不再去想,继续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他感觉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越来越近了,嘴里微微发苦。
皮包里从来都只装着一样东西,但是全旅的官兵都知道,他们的旅长将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
路远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支持他度过艰难抗战岁月,支持他一次次死里逃生的信念之物。
那似乎是一幅很大的作战地图,让人疑惑的是,地图上的各种标记用的似乎是日语。
路远没有去看地图,而是打开其一角,看向了地图的背面。
透过煤油灯的灯光,能够隐约看到打开的那一角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
有名字,有日期,有地点。
但更多的还是名字。
路远刚刚将手指放上去,正要感受从未知领域传来的温热感,旅指挥部的破门砰一声被推开,几个风尘仆仆、满脸满身硝烟之色的人闯了进来。
“旅长,东北民主联军打过来了,距离这里只有不到100米…………”领头人一边给冲锋枪更换弹夹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
“弟兄们正在阻击,您快走吧,再晚一切都来不及了。”
路远抬头看了警卫连长老秦一眼,苦笑道:
“走?往哪里走?”
老秦有些急了,道:
“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外面还有很多老弟兄,冲一冲或许能得到接应。”
这个时候,电讯处长也快速地说道:
“三个小时前就与军部和师部失去联系了,这根本就不是打仗,到处都乱套了。旅长,您得早做决定啊!”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路远,他却低头看起了写在日军军用地图上的名单。
警卫员小阿五几乎快要哭了,他恳求道:
“旅长,都说胜败是常有的事情。
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夫人和小少爷想一想啊,旅长!”
这个从滇西山区走出来的彝族小伙子,在跟随路远两年后也变得有文化起来。
路远的神态有了些许变化,目光从一潭死水变得略微柔和。
“轰!”
他刚抬起头来,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泥土夯成的农舍围墙被整个儿炸塌,硝烟带着各种碎屑从窗户和破门里飞砸进来。
外面的院子里紧接着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枪声。
“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放下武器!”
“哒哒哒…………”
机枪子弹从众人的头顶掠过,打的屋顶瓦屑横飞。
悬挂在上方的煤油灯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
两个女电讯员发出一声声低呼。
冲进来的东北民主联军士兵一共有六个,还没有屋里的人多,但是他们手上抱着一挺日军队伍里的常见的大正十一年式轻机枪。
也就是俗称的歪把子。
硝烟和沙尘弥漫在两队人中间,老秦和小阿五等人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枪的准备。
他们在等待路远的命令。
“放下武器,缴枪不杀,老子们优待俘虏!”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口喘气,两颗血红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像是一头公牛,极度劳累的同时也极度亢奋。
也就是这十几秒钟的时间,外面又冲进来许多人,均衡之势被完全打破。
喊话的军官手上拿着一把盒子炮,见己方占了绝对优势之后,他大喇喇的走出来,没有继续喊话,而是转着血红的眼珠子打量屋内的情况。
越是打量,他血红眼珠子上的激动之色越是明显。
“放下枪吧,这样死了不值当。”
被老秦和小阿五等人挡在身后的路远突然低声说道。
“旅长?”
“大哥?”
“长官?”
…………
一群人有些不服气,不愿意就这样认怂。
其实也不怪他们,初入东北的时候,新一军,新六军,七十一军连战连捷,不可一世。
这三支军队每一支都是天之骄子,在整个國军序列里,几乎没有能够与之相比的。
“放下枪。”
路远又说了一遍,低沉的语气中充满坚定。
众人终于还是将枪丢到了地上。
一直在默默打量的东北民主联军军官脸上的喜色已经难以掩饰了,他扒开人群走到路远面前。
路远的肩上披着军制呢子大衣,军官用盒子炮的枪口,有些紧张地挑开大衣,露出了里面的少将军衔,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偏着头道:
“狗日的,你不会就是路远吧。”
路远颔首。
军官啪地原地蹦起,然后飞速转身,交待道:
“同志们,咱们抓到大鱼了,哈哈哈…………
小飞毛腿,盯紧他们,老子这就去报告团长,哈哈哈…………”
活捉七十一军的一个少将旅长,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站在最前方的一个年轻战士眼中也流露出欣喜,回答道:
“是,连长!”
绰号小飞毛腿的年轻战士年纪和小阿五差不多,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但是他的手指始终搭在扳机上,警惕的目光扫视屋内的每一个人,俨然是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兵了。
不久后,离开的连长带着人回来,故意大声地说道:
“咱们团长正忙着满世界抓俘虏呢,顾不上这条大鱼,狗日的国民党反动派比过年猪都难抓。”
“哈哈哈…………”
小飞毛腿等东北民主联军战士哈哈大笑起来,看路远等人的目光更加轻蔑了。
众人被缴了械,也没有被捆绑,排队走出屋子。
路远想要去拿那份写有名单的地图,可他刚刚弯下腰后脖梗处就挨了小飞毛腿的一记枪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老实点!”
路远无奈的放弃了。
他感觉有些对不起死去的那些老弟兄,他们大多数人连尸首都找不到,更别说建墓立碑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地图背面的一个名字而已。
就这么一个名字,88师覆灭之后或许也保不住了。
想及此处,路远身体里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脑袋低下来,腰也弯了。
他从未想过自杀,困守大黑林子后他就从没有摸过枪。
此前腰间枪套里的柯尔特M1911已经落入了小飞毛腿的手里。
那把枪是滇西反击的时候一个美军朋友赠送的,在國军内部非常少见,此刻成了年轻东北民主联军战士的战利品。
走出千疮百孔的屋子,吸入了充斥着浓浓硝烟味的空气。
路远抬头,月亮被硝烟所遮蔽,什么也看不到,黑漆漆的。
他的眼角突然沁出泪水,一股无名的悲痛涌上心头。
民国26年从军,与88师弟兄淞沪浴血抗战。
民国36年,88师在大黑林子镇覆灭。
远处,枪声和爆炸声依旧连绵不绝。
黑暗中的厮杀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但自己的军旅生涯应该已经走到尽头了吧。
十年的时间恍若一场梦,梦醒后只剩下满身心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