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场子像结了冰，所有的声音像是在顷刻间消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有着银色长发和葡萄色眼眸的女人身上，有讶异，有惊奇，有不解，更多的是对黑猫的幸灾乐祸。
黑猫要倒霉了。
“我有异议。”
银发女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缓缓从评委席上站起，遥遥地望向从主持人怀中跳出的黑猫。
那只黑猫端坐在舞台上，它有着和莫璃相同眸色的葡萄色眼睛，它的唇瓣永远是微微翘起来的，带着游刃有余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黑猫的体内似乎寄居着莫璃的灵魂，那种眼神正像是无声地嘲笑，嘲笑自己这个根据记忆捏造的替代品。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顾晓明透过“莫璃”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相距甚远的黑猫，那种熟悉的感觉时刻萦绕在心头。
记忆却分明在提醒他，前几天的星网私信里，莫璃非常“友好”地质问过他的无耻行径。
他再次点开置顶的聊天框，那个常年灰色隐身的头像什么动态都没有，前几天聊天框里的长篇大论还是莫璃这个女人头一次发那么长的句子给自己。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冷漠和疏离，他却忍不住反复地看，在脑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银发女人就站在面前，眉眼冷淡地盯着自己，语气却是令人心惊的平静：
“我已经退出动画界了，违约金会按时归还你，请不要牵连无关的人。”
无关的人，黑猫是无关的人。
纵然在理性上，顾晓明清楚地明白，黑猫这种和莫璃不相上下水平的大佬出现，对l公司的扩张并不利；但在感性上，黑猫不是莫璃这件事，足以让他心底那块隐秘激动得怦怦直跳。
他松下一口气，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感消散了几分，又多出一些可耻的欣喜。
看来，莫璃并没有选择与他为敌。
是不想，还是不屑？
“评委老师，请说出您觉得不妥的地方。”
聚光灯照在舞台中央，黑猫的背脊显得尤为顺滑发亮。它礼貌地抬起前爪，用猫族特有的礼仪，不卑不亢地向“莫璃”询问。
发出的声音却是与外表完全不符的低沉沙哑，就像观众们在《魔法少女波尔卡》里听到的那样。
顾晓明知道，这不是他所熟悉的莫璃声音。
顾晓明忽地释然了，那股隐秘的情绪再次被他压下去，转而将矛头对准面前的黑猫。
他忘却了方才的忐忑，恢复了胜券在握的模样。他操纵着“莫璃”的虚拟形象，转向那只桀骜不驯的黑猫。
“就在昨天，评委组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银发女人不疾不徐地陈述着，她右手划过身侧，将虚拟光屏的内容共享到大屏幕上。
观众【莫璃v】申请加入通讯。
玫瑰低头瞥了眼黑猫，这个横空出世的天才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或者说猫的五官根本无法显出喜怒。
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不心虚？
“愣着干什么，给评委权限啊。”导播在后台盯着出神的玫瑰，假牙差点没吼出去。
“哦哦，好的。”玫瑰回过神，笑着让“莫璃”接通了通讯。
“莫璃”将事先准备好的邮件共享，舞台大屏幕瞬间被一封泣血的信件所取代。
“星际青年动画组委会，你们好，我是黄油工作室的员工，程浩。”
“在这里，我要实名举报本届选手黑猫工作室的无耻抄袭行径。本月初，黑猫发布的《魔法少女波尔卡》成为本届青年奖的强势选手，全网千万播放量，获得了业内和观众的诸多赞誉。”
“但是很可惜，《魔法少女波尔卡》这部动画并不是黑猫的原创，其灵感和设定取材自黄油工作室于本月发布的星网tv动画《魔法少女小鱼》。黑猫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黄油工作室的利益，因为发布时间晚于黑猫，所以我们《魔法少女小鱼》反而遭受到各种质疑，声誉也惨遭波及。”
字虽多，主旨却相当明确。
你们那个最有可能获得第一名的选手，抄的是黄油工作室的动画！
黑猫的粉丝们面面相觑，抄袭的指控太严重，对动画人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
他们当然相信黑猫没有抄袭，可是万一呢？
毕竟是个谁也说不出来头的新id，谁知道是不是往年的抄袭者混土重生，给自己塑造个“天才动画师”的人设，横空出世，赚足眼球。
“不可能吧”
“对啊，黑猫怎么可能抄袭呢，更何况，黄油工作室又是啥啊，之前听都没听过。”
嘴上这么说，观众们的双手还是很诚实的。
印着黑猫名字的灯牌和应援牌被偷偷地收回，玫瑰笑容尴尬地环顾着周围的观众，发现大家都鬼鬼祟祟地收东西后反而放弃了躲藏，转而直接向评委喊道：
“评委老师，空口无凭，来点证据呗——”
“对啊对啊，总有什么原始文件时间之类的吧，光看播放时间，我们也可以说是黄油工作室抄黑猫的呢。”
“谁知道呢，搞不好是黄油来泼脏水啊，反正我相信黑猫！”
“莫璃”勾起了标志性的微笑。
黑猫没有抄，抄的反而是黄油，顾晓明心知肚明。
但他有充足的证据可以将黑猫打入谷底。
事情还要说回几天前，顾晓明收到星网tv48台台长的消息，询问l文化是否考虑重新注资。
顾晓明对这个满腔热血的小伙子很有好感，就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所以，纵然l公司现阶段的政策是收紧，他还是点开了沈连的星网信件。
紧接着，就被一飞冲天的数字惊艳到了。
他已经相当长时间没在l文化看见过这种数据了。
商人的经验告诉他，有个类似于莫璃的存在向沈连伸出了天使之手，将48台萎靡的收视率从谷底捞到了巅峰。这是个奇迹。
而且，30％的收视率，这绝不是奇迹的结束。
恰恰相反，这只是奇迹的开始，这个数据，足以让48台的名字传遍星网tv动画。
收揽这个人，他就有足够的实力与黑猫对抗，继续维持他l公司的神话。
他满意地从黄金时段找到了黄油工作室的名字，从星网tv库里找到了《魔法少女小鱼》的全集。
心潮澎湃地鉴赏完目前播放的全集后，顾晓明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不是天才，只是个小偷。
黄油工作室或许有灵气，所以敢于将各种元素和套路大胆地融合进自己的动画。可究其根本，作者始终只是个四处拼凑，没有原创力的偷窃者。
这种人，救场可以，拿来引领l文化的动画方向，黄油，还不够格。
不够格，但够用。
阴暗的念头在某个瞬间支配了顾晓明，他从沈连那要来了黄油工作室的联系方式，向对方发去了合作邀请。
l：【合作吗？】
正如他预想的那样，黄油这种耍小聪明的人不会放弃任何一种向上爬的可能。在听说可以获得l公司的注资后，黄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顾晓明的要求。
黄油工作室v：【好~我编故事的能力老板放心，这个谎肯定圆得您满意。】
如今，顾晓明盯着大屏幕放出来的图片，从喉咙里发出声嘲弄的笑。
不知是嘲弄黑猫，还是在嘲弄自己。
黄油办事果然利索，邮件最下方还搭配了详细图片。
用黄油的话说，这叫“调色盘”。
左边是《魔法少女小鱼》，右边是《魔法少女波尔卡》，相同的地方都用不同颜色框选了出来。
吃瓜群众定睛一看，内容没看清，满屏幕的花花绿绿真的很唬人。
其他评委对“莫璃”的行为视若无睹，他们没有理由去抨击“莫璃”。
即使“莫璃”的行为不合规——身为评委，不与其他评委商讨，就公开质询某个选手，可他们依旧没有发声的机会。
毕竟对方是大厂领军人，地位与这些学术派平起平坐，甚至还高出一头。
况且，“莫璃”背后还站着l文化。
“调色盘”具体对比了两部魔法少女的题材相似性，主线，核心梗和剧情，甚至是波尔卡和小鱼的服饰风格。黄油偷换概念的水平一流，能将小鱼的变身器理解为“爱与希望的载体”，就直接对上了波尔卡的剧情。
台下的观众基本上都是成年人，没看过《魔法少女小鱼》，就算家里弟弟妹妹有看的，在这种狂热的场合下也无法做到理性思考，更别说插话了。
更多人就这样信以为真。
观众们疑虑或愤怒的声音汇聚成无法抵挡的洪流，越过正在思考的其他评委，为“莫璃”所引导，这股洪流的浪尖直冲向台上的黑猫。
“黑猫大大，请问莫璃评委说的是真的吗？！”
“《魔法少女波尔卡》真的是抄袭吗，抄的居然还是个低龄向动画！”
“我的波尔卡已经死了，黑猫带给我的神话幻灭了！”
不可能吧，黑猫怎么可能抄这种幼稚的动画！真的不能给出解释吗？？？”
黑猫的尾巴顿在了半空。
那根油光水滑的漂亮尾巴彻底炸开来，像蓬松起来的长条棉花糖——在猫的语言中，这是愤怒暴起的前兆。它身体前倾，猫眼挤成了危险的三角形，似乎要将“莫璃”撕碎。
然而没有，黑猫的尾巴最终还是“啪”地打在了地上，包裹她并拢的两只白爪爪。
当然，在有些人看来，这个动作就变成了心虚。
屏幕后的莫璃无声地狂笑，丝毫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她没有心虚，而是在那些发声的人群中听到了l公司“前同事”们的声音时，边憋笑边敲虚拟光屏，不小心就按到了炸毛的操纵键。
虽然很地狱，但是真的很好笑。
剥削家顾晓明出于各种原因，连水军的钱都不想付。平日对着虚拟光屏画画写剧本的打工人，此时全被拉来给他造势。
可怜的社畜们，工作日昼夜颠倒给l公司加班就算了，休息日还要被拉来穿马甲客串回水军。
也不知道顾晓明有没有付加班费。
笑够了，莫璃咳嗽了两声，双手按回了虚拟光屏操纵台。
“评委老师，我认为这是诬告。”
黑猫悄悄蜷起了炸毛的尾巴，镇定地抬起前爪。
她将tvpaint调到了预览界面，《魔法少女波尔卡》所有版本的修改历史一目了然，最顶端的数字赫然展现在观众眼前。
——星流233年，3月1日。
“《魔法少女小鱼》我也看过，但她们上映的时期是4月20号，按照星网tv连载的时间来看，应该是每周画一集。就算把立项的时间算进去，根据星盟动画部登记的时间来看，那也是4月1日才立项。”黑猫道，“所以我认为”
她还没说完，讨伐的声浪就汹涌地拍打过来。
目力所及之处，都是观众们陌生而嗜血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像猎豹捕捉到羚羊的伤口，下一秒就会扑上前将她撕碎。
她眨了眨眼睛，表现地就像任何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哪里说错了？
下一秒，“莫璃”的问题解开了这个答案。
“你是入驻星流平台的独立工作室，为什么对tv动画立项那么了解？”银发女人的嘴角带着冷冷的笑，“除非，你抄了《魔法少女小鱼》的灵感后，心虚地跟别人学什么时候立项。给自己东窗事发时准备好借口，这才能解释得通吧。”
黑猫葡萄色的瞳孔扩散开来，实话实说，她没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
“可是，市场上多了同题材的作品，我去关注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黑猫抬起前爪，看起来就像是试图从人类的逻辑中挣脱出来，“而且，独立工作室和关心tv动画立项又有什么关系，这题材本来就是我原创啊。”
她的回答颠三倒四，像极了被戳中痛点后为自己盲目辩护的嫌疑人。起初对黑猫抱有信任的观众纷纷心生疑窦，之前为黑猫辩护的粉丝们甚至有点自己打自己脸的错觉，纷纷朝大屏幕申请通讯。
“黑猫，请给观众一个解释！”
“不会吧，看这反应居然是真抄了吗？不要啊，我好喜欢黑猫的，居然这么快就塌房了。”
“虽然l公司屎，但是l公司没有抄袭啊，果然还是回去追《机存》去啦。”
黄油说的不错，黑猫是个标准的宅宅，还是个交流困难的社恐。如果在大庭广众下被质问，肯定会反应不过来。接下来，只要瞅准时机打断她的思路，必定能一击即中。
顾晓明的心安安稳稳地从嗓子眼放下，虽然不知道黄油是怎么知道黑猫是个宅宅的，但他不得不承认，黄油的方法十分行之有效。
黑猫抬爪又放下，身后的尾巴不安地甩动。
观众的山呼海啸般的声讨似乎是扰乱了黑猫的的思维，一时之间竟像是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护一样，在舞台的中央，黑猫又开始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莫璃”却伺机而动，她优雅地再次挥手，将邮件最底部的星链点开。
画面跳转，大屏幕被环境简陋的卧室所取代。镜头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某个人在调镜头。
镜头？这年头还有人用镜头？观众们有些不解。
这种朴素的直播专属于光脑用户，他们是坚决的“芯片拒绝者”，对注射进体内的芯片和虚拟光屏天生就带有反感和抵触，作为古早用户吗，他们只接受光脑这种相对无害的电子设备。
可是，黑猫抄袭，与一个古早“芯片拒绝者”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
不妙的预感蔓延上心头，顾晓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黄油和他联系的时候，登录方式显示的并不是光脑，为什么现在又换成了光脑？
有什么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掌控。
舞台上，直播还在继续。
镜头推移，声音的源头终于完全暴露在镜头下。那是个外表邋遢的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头发乱得和鸡窝似的。他萎靡不振地瘫在一把破木椅上，两只生了疮的脚翘在椅子边缘。
人型种都是视觉生物，男人自然就是所谓的“失败者”，邋遢、没精打采，一看就不像是个好人，一些负面标签悄悄地被打在了男人身上。
不过，介于他是这场抄袭大战中的受害者，观众们暂时忽略了他的外在形象，转而关注他对黑猫的讨伐。对于观众来说，这才是今日最大的瓜。
眼镜男费劲地掀起眼皮，他的眼神不自觉地闪躲，最后才艰难地直视镜头。
“黄油工作室在登记之前，在虚拟光屏里留过最初的灵感备份。时间是今年的一月份，比黑猫工作室的早很多。我，我也不知道灵感是怎么流出的，也许是之前有人离职时带走的”
大屏幕的镜头不知何时多了个窗口，正对着舞台上的黑猫。每个表情都捕捉的一清二楚。
可惜，并没有顾晓明想看到的表情。
黑猫并没有如他所愿，惊慌失措，或者是被揭穿后的歇斯底里。
“真的吗？黑猫原来是黄油工作室的员工？”
“灵感备份能拿出来吗？这可是抄袭的关键性证据！”
“说话能不能不要吞吞吐吐啊，这态度暧昧不清的，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看这精神状态，该不会被胁迫了吧！”
危机感越来越浓郁。
顾晓明的大脑飞速运转，不对劲的感觉开始在大脑里生根发芽。很近，可就是抓不到它。
他得找到那个致命点。
黑猫的三瓣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顾晓明好像看到了一只黑猫诡秘的笑，那绝不是善意的笑容，更像是调戏猎物的嘲弄。
顾晓明，现在才反应过来吗。
迟了。
黑猫抬起头，圆溜溜的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她开口，低沉沙哑的女声破天荒带了点难得的笑意：
“程先生，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
“据我所知，一月底你就从黄油工作室离职了，后续的合作理应是不清楚的，对吧？”
“那么，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身为黄油合作人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