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双目失明,但程知勿的其他感官比正常人要敏感许多,在姜诚知有气无力地说出“温水”两个字时,他便察觉到了异样。程知勿坐到了另一个的沙发上,两张沙发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子,正常营业的时候程知勿会在上面摆点瓜果小吃,前店主是个唇舌灵巧的老婆婆,这两张沙发和中间快要起包浆的桌子不知道听了多少她和客人之间的闲话。
它们随着店面一起留给了程知勿,这几年倒是也没被亏待,老有闲话听。
“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做一个梦,梦到我变成了一朵火红色的花,那花大约是托盘状,有一圈分裂的花瓣。我在风里飘啊飘,从川西高原飘到塔里木,又从塔里木飘到海南,从未落脚……这个梦其实小时候就做过,但当时没有在意。让我没想到的是,随着我长大,这个梦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梦中的那朵花也去往了越来越多的地方。”姜诚知的话带着惶恐,这个梦就像是有意识的怪物,如影随形。
“那些地方你都去过?”程知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水杯,他发现姜诚知似乎并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份。
不排除在装,但不太像是装的,想在程知勿面前编谎话太难了,他能听出语气里的细微破绽。花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花吗?程知勿又一次懊恼自己没问。
“都去过。”这就是最让姜诚知恐惧的地方,她不止一次地产生一种错觉:自己的背后有一双并不存在的眼睛在时刻注视着自己,“但这不是全部,真正让我崩溃的是最近的梦,梦里那朵花头一次不再像游子一样四处飘荡,它随着渐缓的风落到了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那树有着纷杂的枝桠,每根枯瘦的枝桠都像是从沼泽中伸出的手臂,那些枝桠朝向阴沉沉的天空,我好像能听到无数个声音在喊:救救我,救救我。随着那朵花越来越接近光秃秃的树,我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你能想象出绷紧的琴弦被拨动的画面吗?琴弦颤动出一片虚影,又在嗡鸣中缓缓归于平静。那些声音就是这样,刚开始好像颤动的琴弦,全是虚影,但很快,所有声音都被束成了一股,四周万籁俱寂。
“救救我!
“突然,一个凝聚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分贝是那样大,情绪是那样猛烈,没人可以忍心拒绝他的求救。
“那朵花终于落到了枝头,下一秒,阴暗的天亮了起来,是太阳升起来了吗?我在心里祈求太阳的光辉,但是我发现那不是太阳,那是无数的,细小的,火红的小花。”姜诚知用力咬着那三个形容词,牙齿都发出了嘎吱声。
“然后呢?”程知勿不动声色地将接好的温水递了过去。姜诚知接过来捧在手里,喝了一小口便接着讲,“接着,最开始的那朵小花突然烧了起来,我的意识也逐渐模糊,明明眼前就是火焰,但我却感到无尽的寒冷。”她的身体在她说到寒冷时真的颤抖了一下,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夜,姜诚知被梦魇纠缠到几乎崩溃。
那个梦到这里就讲完了,姜诚知苦笑两声,“你一定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吧,但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人会编造疯狂的故事,除非他也是个疯子。”说实话,她叙述的这个故事实在太像是瞎编的了,尤其是她还频繁无意识地将书面用语的习惯带入到口语中,这是长期从事文字工作才可能会有的习惯。
程知勿耳朵微动,姜诚知最后那句话是引用最近一本网络里的内容,正巧,他这几天在听的有声就是这本。说起来那个作者有好几天没有更新了,发了单章请假去看病,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等等。程知勿一愣,那个作者的笔名叫什么来着?两个字,是什么来着……噢对了,橙汁!橙汁难道就是诚知的谐音?
“你是橙汁?《无人接听》的作者?”
姜诚知听见这句话也愣了一下,“我的笔名确实是……诶,你看过我那本?”说到自己的作品,她的情绪明显高涨了起来,几乎将那个梦给抛到了脑后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讲。
“你的每本书我都看了,大概是从10年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有七年了。”程知勿的语气也轻松了起来,接近二十年未得谋面的陌生感在这瞬间被融化。但是下一秒,程知勿感到另一堵近乎无法翻越的墙突兀地拔地而起:橙汁在初期确实没什么人气,但现在的她却已经是积累了数十万忠实拥趸的金牌作者了。自己只不过是数十万分之一而已,在橙汁的世界里,那只不过是后台飘过的一个不起眼的数据,谁会去关注呢?
比起无声交流了七年的朋友,程知勿此时感觉自己更像是一名偷窥狂。
“七年前?那会儿我刚开始写作啊。”姜诚知很吃惊,她迅速在脑海中锁定了几个名字,不多会儿便笑了出来,“噢,原来那个头像漆黑一片,昵称是系统自带编号的读者就是你啊。”以程知勿的情况,确实没有包装自己那个账号的必要,他也看不见。
姜诚知声音不大,她的话明明也只是一道涓涓细流,却轻易地冲垮了刚刚才被程知勿树立起来的那堵高墙。
看着程知勿惊愕的神情,姜诚知笑着说:“谁会不记得跟了自己整整七年的读者呢?”
程知勿也笑了,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听到姜诚知那纯净又充满欢乐的笑声,一如她在故事中描绘的那个摆脱现实后进入的美好幻想世界。
两人又聊了几分钟,宾主尽欢。但不可避免地,话题还是回到了那个梦上面。
姜诚知说起了她的来意:“我跑了很多医院,甚至去了成都四院的精神科,但都没办法解释我那个梦。今天下午一个朋友告诉我,眉州有一家叫入洞房的婚介所,那里的老板程瞎子很有本事,说不定能解我这一结。”
程知勿一点也没在意“程瞎子”这个听上去说不清是敬拜还是调侃的称呼,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姜诚知随口说出的那个时间点上:今天下午。程知勿语气急促,“你是说你今天下午之前都不在眉州?你确定吗?上午的时候你在哪里,大概十一点过那会儿?”十一点过正是程知勿牵着小多出门遛弯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程知勿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但姜诚知还是严肃地想了想,点头说:“我确定,我上午在医院里,有门诊病例可以证明。”
听到姜诚知的回答,程知勿垂下了头。如果上午姜诚知不在眉州的话,那她就不是自己碰到的那朵花,这样一来……眉州还有一朵花?接着,他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妖理会在寻找失落在各地的凤凰花,那姜诚知会不会也在监视中?不,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真正的麻烦在于,如果姜诚知自始至终都处在妖理会的视线之外的话,那他们一旦知道这里还有一朵花的话会干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
程知勿悚然一惊,他意识到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情是他必须去做的了,那就是搞清楚妖理会找凤凰花到底是要做什么。在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姜诚知绝对不能被他们找到。
【作者题外话】:狼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今日立冬,各位记得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