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研提议邀请程知勿加入妖理会开始,这场争论的主角便一言不发,风暴的中心总是最平静的,同时也是最深邃的。程知勿是个瞎子,但他看见了伸到面前的那根橄榄枝。虽然妖理会和妖理会背后的妖怪们活得并不怎么如意,可这仍然是一把金钥匙。
接受,他将开启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拒绝,他也可以回到原本那平淡却不失滋味的生活中去。
小时候的一场大病夺去了他的部分视神经,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无疑是最残忍的打击,程知勿艰难地撑过了最初的那几年,他曾摔得遍体鳞伤,也曾被其他小朋友欺辱谩骂。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中,程知勿逐渐学会了隐藏自己,他把真实的内心深深地埋了起来,把自己从世界中抽离了出来,而当他这样做了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不再怨恨那场大病。
再之后的几年,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观察着所有的人,他渐渐懂了很多道理,很多朴素又平凡的道理,也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残疾。
但这些同时也让他成为了一潭死水,难以与世界产生交互,也拒绝被过分打扰,他常常认为自己会和“入洞房”一起慢慢朽坏。
可是现在,深陷黑暗的旁观者终于有了不再旁观的理由。
程知勿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妖怪的世界会比人类的世界要好很多吗?
或许吧。
他还是决定问问另一种可能,“如果我拒绝的话你们会怎样处理?”经验告诉他,想要搞清楚一件事值不值得答应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问一问如果不答应会发生什么。
“给你一笔报酬,然后删去相关的记忆,从此之后若无意外,妖理会将从你余下的几十年中彻底消失。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那面铜镜我们也会带走,你是个聪明的人类,应该知道,一旦你不记得妖怪,这东西留在你手里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不,这不行。
“我加入。”于是程知勿缓缓开口。脸上的表情像是融入了阴影之中,让人琢磨不透。
“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类了,欢迎你,程知勿。”杨研的声音没有太多的欣喜,他只是在执行欢迎的流程,“由于本次会议的议程安排没有新人加入的环节,所以我们也没有抽调无关的人事部成员过来,而你加入的后续事项还得报上人事部之后由那边来安排……这样吧,你留个联系地址,我过几天去找你。”
程知勿点点头,给出了“入洞房”的地址。
“后面的会议内容会比较无聊,和你的关系也不大,不如请程先生先回吧?阿文的车还在外面,你如果不喜欢殡葬车的话我们也可以再叫一辆别的过来……”
“不用,就那辆挺好的。”程知勿少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好,程先生再见。”
“各位再见。”
程知勿说完之后便站起身来转身要走,早就等得无聊的小多见状也兴奋地站了起来,抖落抖落毛,紧紧贴上了程知勿的大腿外侧。
“程先生……”杨研又叫住了他。
“还有事吗?”程知勿习惯性地转过头来对向杨研的方向,他的身后是半开的会议室大门,灿烂的阳光从外面倒灌进了这间幽暗的静室,程知勿的身影在阳光中仿佛消去了立体感,只是一张二维的平面剪影。
杨研眯了眯眼,露出了从程知勿进来到离开为止的第一个笑容,“妖理会不成文的规定,从会议离席时要把自己面前的灯熄掉。”
程知勿顿了顿,“好,我记住了。”
他回到座位旁,摸索着关掉了自己位置上的那盏昏暗的台灯,再次转身离去。
阿文和司机果然还在外面等,殡葬行业的工作量不算大,这辆车也不是他们殡仪馆唯一的一辆,阿文有大把的时间在这里休息。他一见到程知勿从别院出来,便连忙凑了上去,“刚才里面发生什么了?我听见了爆炸声。”
程知勿本来不太想搭理他,之前在来的路上的时候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不怎么好,但转念一想,自己或许还有用得到他的时候,便言简意赅地说:“超界打击。”
“谁引发的?!”阿文被吓了一跳,超界打击这四个字对里面开会的那些妖怪来说不算什么威胁,但对于阿文这样的小妖怪则是相当恐怖的东西,他的一个朋友就是死在了超界打击之下,阿文曾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罗老板的总结很精辟:超界打击是悬在所有妖怪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程知勿指了指自己,阿文有些难以置信,但也没再继续追问。能在超界打击之下活下来的家伙不是他能招惹的。
挣扎求生的经验告诉他,不要去问不该问的事。
殡葬车发动,在程知勿的要求下放弃从高速原路返回,走了另一条路况不太好的老路。一路上,满是坑凼的路面让殡葬车颠簸个不停,阿文感觉自己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转眼一看程知勿,却发现对方仿佛乐在其中。
对于程知勿来说,和世界交流的方式就是触感,他抚摸大地,大地回他以颠簸,他总是将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行驶的过程想象为坐在摇摇车上,前面都是大地为他铺就的路。
只有在这样的路面上行驶,他才能真切感受到空间的流动。
快要到眉州时,程知勿向阿文打听了一下关于别院中那些与会者的事情,阿文表示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和他这种拉死人的怎么可能有交集。
不过在阿文思索了一下之后,还真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听说杨队长上位的过程有蹊跷,他那个位置的前任好像是莫名失踪的。”
这是一条关于杨研的传闻,内容模糊其词,没头没尾。
杨研……程知勿的脑海中复现出了那个似水面一般平稳的声音,那是一个将自己隐藏很深的人,总是将话题落在出人意料的地方。虽然杨研主动为程知勿介绍了会议的情况,甚至还力排众议提出了向程知勿发出邀请,但程知勿从头到尾都没觉得杨研是一个好人。
最起码不会是一个单纯的人。
眼窍不通,心窍敞亮。程知勿是看不见,但他却比其他人要看得清楚得多,杨研那个家伙……始终都在把其余的与会者当枪使,通过有意无意挑起争端的方式,借他人之口向自己施压,最后他又出来救场。
杨研就凭借着这样的小把戏,一点点地将程知勿从天平上拽向了他的那一侧。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程知勿对杨研和妖理会越来越好奇了。
……
别院会议室,程知勿走后。
杨研所谓的“其他会议议程”并没有被提出来,相反,会议室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微不可察。超界打击引起的灼烧使得整个会议的后半段都笼罩在一股焦糊味中:那是木质会议桌燃烧后释放出的氮、硫氧化物和桌布燃烧后释放出的氯化氢气体,以及少量的金属氧化物。
所有的气味糅合在一起后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味道,杨研竟从中闻出了一丝凤凰花的感觉。
“杨研,他要是真拒绝的话……”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像是要延伸到时间的尽头。显然,说话的人非常犹豫。
“你真敢收走那面铜镜?”罗老板接上了后半句。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问题,他们在听到杨研回答程知勿“如果不加入会怎么处理”的问题时,都想要出声打断他,但又怕一旦打断后会让程知勿反被动为主动。
“不敢。”
杨研的话一出,几道愤怒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
“你太冒险了。”
“那个音节和那面铜镜的来历没有搞清楚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轻易试探他,谁知道他背后是哪个老家伙?妖理会的足迹虽然已经遍及了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但仍然有一些古老年代存活至今的老家伙们没有被我们发现,那个音节绝对是属于古老年代的语言。”
对于这些意见,杨研全然不反驳,“我接受你们的意见,我刚才是在赌,而结果是我赌对了。”我赌对了,程知勿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东西有多重的分量。
罗老板微微摇了摇头,杨研这人,像是一把没开锋的利剑,光芒尽皆收敛在鄙陋不堪的毛胚之中。他不属于这里,代理队长的名头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摘下去了,“好了,这事就到这里吧,结果是好的就行了,我们的重心还是得放在凤凰花上,在找到那朵花之前,其他的都不必深究。”
见罗老板下了定论,众人也纷纷不再多说。
偏袒!赤裸裸的偏袒!
“都散了吧,程知勿说的内容各位都听到了,四天之后,一周之内,总共四个晚上的时间,就轮流值班等待花的出现吧。杨研,你记得去人事部给程知勿走一下新人加入的流程。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