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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

    成都市,市中心的一处商业园区,如钢钉一般林立的写字楼矗立在园区里。在楼宇间隔之中是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或夹着公文包,或不住地对电话另一头磨着嘴皮子,修剪齐整的园林植物在道路两侧随风招摇,像是迎宾的主人,这让被压榨的劳动力们心里得到了些许宽慰,微微挺起了一些腰板。

    其中一栋写字楼的天台上水声潺潺,这里不像位于百米高空的天台,反而像是一处深宅的后院。栽培讲究的复叶槭和珍珠红各占了生态空间的高位和中位,互为交错,生长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运输上来的园艺土里。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天台入口走出,几乎要泻地的长发束在脑后,宛如一挂银色的丝幔,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压迫感不仅来源于她的身形,还源于她那像是从大理石上雕刻出来的五官。

    她双手背在身后,从容地踱着步子走到了天台的边缘,将整个商业园区的景色尽收眼底,她的脚下是百米高空,冷冽的风从更高处刮向她,在她的身前一分为二。这栋楼是整个商业园区最高的写字楼,她就站在这里俯瞰这一切。

    看了一会儿之后,她也许是感到了一些无聊,从天台边缘退了回来。

    “老罗。”

    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闻声出现在女人的身后,谁也不知道他刚才藏在哪里,男人鬓角花白,背头梳得一丝不苟,他在这里的位置已经足以让大多数人仰望,但在这个身材修长得如同美型模特一样的女人面前却连头不敢抬起来,只能在对方喊到自己的时候才露面。

    “您吩咐。”老罗说。

    “‘花’现在在哪儿?”

    “‘花’……您说的是哪一朵?我们监视着几乎全部的‘花’,随时准备应对计划中情况的发生,我可以保证,我们绝对不会失去任何一朵。”

    “我说的是哪一朵?”女人平淡地重复了一遍,之后她的声音突然拔高,“跟丢的那一朵。”

    被称作老罗的男人的额角冒出了冷汗,他没想到对方已经知道了,本打算趁着出纰漏的事情还没被捅上去赶紧摆平,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

    真是急啊……

    “我亲自去找,这个月之内必定找回来。”

    “去吧。”

    女人又恢复了之前那高山一般傲寒的姿态,对于老罗试图欺瞒自己的事情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年岁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女人早就看开了很多东西,也看懂了很多东西。但是“花”的事情实在太过重要,虽然他们有很多的“花”,但她仍然不愿意放过其中微不足道的任何一朵。

    ……

    程知勿在周梦阳走后又跟小多玩了一会儿,感到疲惫之后才回到了柜台后面坐下,小多也乖巧地在程知勿的脚边趴了下来,不吵不闹。自己这身体真是越来越差了,程知勿捶了捶因蹲久了而有些酸痛的腰,明知身体健康水平一点点滑落却没有丝毫的解决办法,他是个盲人,所有人都告诉他:盲人做什么运动都是危险的,只要安心待在家里就行了,别出去给别人添乱。

    程知勿知道,他们说了那么多,真正想说的却只有最后那句。他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但多次的尝试表明:他真的不方便做运动。

    他拿出手机,在语音引导下打开了一款有声软件,虽然看不见,但是对程知勿来说使用手机并没有太大的困难,比起正常人最多也就麻烦一点罢了,飞速发展的科技惠及大众,也没有忘记他们这些被老天关上了一扇窗的人。程知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他触碰到的地方便被框选了出来,听筒里传出了对他框选中的区域的文字描述。很快他就找到了上次听到的章节,双击点了进去,沉稳的声音从手机中响起,叙述起了一个关于幻想和生活的故事。

    程知勿后仰着又一次靠在了墙上,细碎的头发随着重力缀向下方,大部分的盲人都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表,但他是个例外,又或许是先天条件不错的原因,程知勿长得很耐看,他有时会对着镜子,看着视野中那斑驳模糊的晦暗色块想象自己的模样。

    他并不是先天性失明,而是在小时候的一场大病中伤到了视神经,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并不是只有看这一种,程知勿不想回忆那狼狈的几年,但他不得不承认,正是那几年教会了他与世界交流的最合适的语法。

    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程知勿突然想出去走走,没什么确切想去的地方,就是去外面溜达一圈,不然老待在这间老店里,自己的骨头似乎也在随着店铺老去。“入洞房”是一家婚介所,注册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六年前被程知勿盘了下来,原店主是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婆,当了半辈子现代媒婆,见惯了太多鸡毛蒜皮的事情,也没什么好执着和追求的,索性低价将店铺给了程知勿。

    “随便干点别的啥吧,婚介这行就算是女性也难干,更何况你个大小伙子。”老婆婆当时是这么说的,说完之后还嘟囔了几句什么,声音很小,似乎是在可惜程知勿是个瞎子。

    程知勿满满点头,但始终都没有改店名和店铺经营范围的意思。他很喜欢这家店那又俗又雅的店名,入洞房,喜庆。每每透过这三个字,程知勿都感觉自己仿佛能看到那个老婆婆年轻时风华正茂的模样,充满了活力,又深深扎根在了最有力的土壤中。

    反正他盈利靠的也不是婚介这码事,真正能让他赚到钱的也不是那些抱着探究心思走进店门的零散顾客。

    他真正主营的行业在工商局没办法注册,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就像他之前在那个女人的脸上摸索一样,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摸什么,大概也就是装装样子,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像个骗子。当然了,来找他的人大多也都是有一种偏执信念的,不管他说什么都可能会相信。

    程知勿靠回答问题赚钱。

    这里的“问题”的范围很大,可能是夫妻关系,也可能是行业形势,这些问题就算是爱因斯坦也不一定能回答出来,但是程知勿可以,他能在心里看到一个人未来的一些模糊的画面,并可以根据对方心里想的事情来看到更具体的方向。这项能力就是他立足的根本,在一个小圈子里,程知勿这个名字已经成了相当神秘的象征,在第一次踏进“入洞房”店门之前,谁都不信那位所谓的大师竟然只是个表情恹恹的小伙子。

    刚刚那个女人问的是她丈夫的病到底该怎么治,程知勿回答了她一个地名,就收到了四千块。

    而实际上,就连程知勿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地名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女人该去找那里的医院吗,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他就靠这么个方法赚钱,并将其伪装成了看面相或算八字的样子。

    无所谓,反正这么久了也没人来砸他的招牌。

    程知勿牵着小多的牵引绳,唤了一声,那只拉布拉多犬便欢腾地站了起来,紧紧地贴着程知勿的身侧,指引着主人的走向。

    程知勿熟稔地在门口跨出了脚,走下台阶。“入洞房”不用关门,这里虽然处在闹市,但却是闹市中的一处偏僻地界,少有人来,而且那家三十多年的老店看上去对小偷也没什么吸引力。一人一狗走出小巷,沿着人行道缓缓走着,程知勿的右手牵着小多,左手握着盲杖嗒嗒嗒地在地上点着,这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失去视觉的世界也不是那么的让他感到无助和恐慌,完全能够从容地迈出步子。

    路上的行人在看到他之后也纷纷礼貌地侧过身子或让出一条路来,对于这种“优先路权”,程知勿是坦然受之的,和女人多塞给他的二百块钱不同,后者是同情,前者则是道德。程知勿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特权阶级,他只是一个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人罢了。

    突然,程知勿的脚步顿住了,他的前面没有任何的障碍物,停下不是因为被挡住。他的鼻尖在微微地抽动,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人群来来去去擦肩而过,不少人疑惑他在干什么,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驻足在此细心嗅一嗅。

    除了小多,这只敬业的导盲犬在程知勿停下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敏锐地注意到了程知勿抽动的鼻尖,它知道主人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于是也抽动自己湿润的鼻子分辨起了空气中的味道。这对它来说很简单,几乎只是一瞬间它便注意到了那有些特殊的气味,好像是某种花香,小多不知道那气味特殊在什么地方,但就是感觉到有些特殊,它确信这气味就是吸引主人注意力的那一个。

    小多往前走了半步,特意握得短短的绳索上传来的拖拽感让程知勿领会到小多在带着自己往前走,往那气味飘散的来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