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尾的槐南天气讳莫难测,林意七记得她回房时外头还是月明星稀的夜空,谁知后半夜忽然刮起了大风。
林意七回房之后很快就睡着,但不一会儿又被拍打着窗台的大风吵醒,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书房的窗户好像忘记关了,便勾着拖鞋缓缓挪去书房关窗。
书房里,电脑机箱上一点蓝光暗暗散发幽光,林意七是怕黑的人,但这时候实在太困了,疲惫得连害怕的情绪都生不出来。
她机械似的挪到窗边,吃力地推开纱窗,伸手去够外面的玻璃窗。
冷不丁一阵寒风吹过,夹杂着星点雨水砸在林意七脸上,把她惺忪的睡眼吹散了几分。
书房这一侧面向小区外的人工湖,湖对岸是个大型商超,算是槐南这两年的重点发展商业区。
接近凌晨四点的商场还霓虹闪烁,红紫交加的灯光缀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白日总是时髦的、摩登的街区景观褪去,只剩了卷积的风拍打着霓虹广告牌。
林意七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动作,顺势将脑袋搁在了高高的窗沿上,清冽的夜风吹来浅淡桂花的香味,还挺好闻的。
她倚着脑袋敛下睫,视线越过书房,望向走道斜对面的房门。
难以想象,那个和她在网上对呛了四五年的“网络仇敌”就在那扇房门之后。
想起两个小时前在客厅那段平淡无常的对话,就好像根本没有过网络上的讥讽和阴阳怪气。
细想起来,fuhu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马甲,却还是帮了她很多,除了偶尔阴阳她两句,好像也没有做什么恶劣的事情。
眸光流转,林意七抬起眼,向灰暗掺杂着光的夜空望去。
霓虹的灯很亮,好像能穿透夜空。
她抬起头,能看到丝丝透明的雨水不规则地、野蛮地穿过空气,被风刮得四处乱窜,却又不受控制地砸向地面。
林意七出神地盯着夜空,忽然想起前半夜fuhu问她的问题。
为什么一个人留在槐南?
林意七说,因为她的大学是在槐南念的,习惯了槐南的城市构造,也喜欢这样一个方便的大城市。
槐南是个新一线城市。
确实如它的城市宣传标语所说,是个“每天都在发生奇迹”的城市。
它很神奇,神奇得像她阴差阳错住到了fuhu家里这样的事情都能发生,那还有什么奇迹不会被包容呢?
更神奇的是,在这个不太平淡又显得平凡的午夜,她忽然有了续写《勇者二》的勇气,并且是被燃起了阵阵斗志,她甚至现在就想打开电脑开始构思。
一腔雄心壮志在她连打了三个喷嚏之后消散。
算了………
还是先睡觉吧。
三点睡,四点起,骨灰盒子长方体。
找死呢她……
林意七设了第二天早上九点的闹钟,但真正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
她始一从床上坐起来,就觉得小腿凉飕飕的,连带着脑袋有点重,紧接着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怎么会………”
林意七自言自语着,倏然捂住了自己的嗓子,惊恐沙哑地喊,“宝娟、宝娟,我的嗓子嗷……”
嗓子干涩得不像话,她掐着喉咙,反应有些迟钝地打开门,脑子一片空白,低着头就直接走向厨房边的小吧台给自己倒水喝。
暖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的,暖热的水流滑过喉咙,丝毫没有缓解嗓子的疼痛。
林意七大概迟缓地反应过来
糟糕,感冒了啊。
她呆怔地杵在吧台后,在下楼买药、泡一杯盐水与放任不管自生自灭之间犹豫考量,思索半天,她决定去厨房找找看有没有盐。
林意七的脑袋有点重,她垂着头走进厨房,按照记忆走到橱柜边,然后看到了一双灰色棉质拖鞋。
视线延着灰色休闲裤缓缓向上,对上那张冷白的没什么表情的脸。
林意七也没什么表情,她下意识问,“你在这里干嘛?”
扶槐扫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弯着腰将手中的抹布拿到水槽前清洗,语气平淡反问她,“刚刚那么大声响,没听到?”
“什么声响………”
林意七迟缓地扫视周围,在厨房垃圾桶里看到了红色玻璃罐子的碎片,慢腾腾“哦”了一下,诚恳问,“你干嘛把好好的罐子摔碎啊?”
扶槐清洗干净抹布,将白色抹布熟练地展开铺在灶台另一侧,撩高的袖子还没放下,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臂,头发也在动作中有些散乱。
林意七的问题让他一时有些无言,默了半晌才道,“我闲着?”
林意七的脑袋可能有点卡顿,处理器只捕捉到了“闲着”这个词,然后搜索匹配出一条具有很大偏差性的回答。
“闲着啊,闲着去把村口的粪池挑了啊。”
“?”
扶槐正弯腰系垃圾袋,身形明显一顿,然后缓缓抬眼扫向一步之外的小身板。她垂着头发,眼睫低垂,视线有些散地看着他,一张小脸隐在乌黑长发下,红得不太正常。
“等我一下。”
落下这话,扶槐走回房间,没两下又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测温棒。
测温棒在她额头上显示37.8°。
“你发烧了。”
“啊?”
林意七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温度还行,也没有很烫手啊。
“这也没有多烫呀,是不是你测错了?”
测温棒又在她额前“滴”了一声。
“没有测错。”他说。
林意七又摸摸额头,认真道,“那不可能呀,我怎么会发烧呢?真没有测错吗?会不会是它坏了?”
“………”
扶槐抵了抵牙尖,“抬手。”
测温枪先在他自己的手腕上测了一下,正常温度,再测她的手腕,37.9°。
对照实验下,林意七终于接受了自己发烧了这一事实。
纵使脑袋有些迟钝,她还是马上回想起了昨天晚上在书房窗边发的长达十五分钟的呆,凉彻的夜风裹挟着湖面的水气和雨点,毫不费力地打向窗口的人形靶面。
吹了那么久的风,哎,难怪会发烧。
林意七低着脑袋暗自懊恼,余光中,面前的那双灰色拖鞋动了动,就要转身回房。
电光火石间,林意七意识到,她一个人待在槐南,又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以说,他是目前离自己最近、并且最有可能在她猝死前捞她去抢救一把的人了。
“那个!”她叫住扶槐。
男人停下回头看她,“怎么了?”
林意七大脑飞速运转,发红的唇抿了再抿,终于想到怎么说。
就见她“哎”的一声忽然叹气,别具意味地嗫嚅了声:“昨晚我就说不想聊嘛……这下好了!聊出病来了……”
“………”
扶槐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是我昨晚找你导致你发烧了?”
“我可没这么说……”
林意七偏了偏脑袋,视线悄无声息地偏移开来,然后小声嘀咕,“你只是拉着我吹了一宿的冷风而已……”
锅都在他脑袋上扣严实了,他这不能不管她了吧?林意七暗想。
“一宿?”
扶槐本就没打算丢下这么个发烧的小孩不管,但听她这么乱扣黑锅,还是觉得有点荒唐。
视线微垂,对上那双乌溜溜的、藏不住心事的眼睛。她有些紧张地盯着扶槐,贝齿微微咬着下唇,身体有点紧绷,好像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意图昭然若揭。
扶槐顿时心下一片了然,觉得有点好笑,但想想她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待在异乡,生病时害怕落单也挺正常。
于是他就顺着她的意往下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对你的发烧负责吗?”
终于听懂了她的意思!
林意七小小松了一口气,嘴角难掩地悄悄翘起来,还故意推脱一样说,“哎,倒也没有这个意思啦………就是多多少少,可能有点关系嘛。”
扶槐敛眉看她悄悄变化的小表情,没有揭穿她的心事,只扬了扬下巴,“行了,回去换衣服。”
“………”
“啊?”
林意七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去哪里?”
“去医院。”
“去医院干嘛?”
扶槐舌尖顶着上颚,好歹见她是病号,耐着脾气回答她,“去看病。”
“………”林意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视线有些躲闪,“医院就不用了吧,我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不看医生怎么开药?”
林意七的气焰蔫了下来,“就是…去药店和人家说,然后拿点退烧药就可以了嘛……”
扶槐略带考究的视线从她躲闪的瞳孔上掠过,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勾着嘴角嗤道,“你几岁了?”
“啊?我二十二……”
“我五岁的侄子都敢去医院,你不敢?”
“………”
跟她爸说的话一模一样。
那她又不是别人家的小孩,有什么可比性嘛。
她还说她三岁就敢徒手抓老鼠呢!
林意七撇撇嘴,盯着空气发了会呆,然后低下头退了一步,扭头就勾着拖鞋要走回房间。
声音细若蚊鸣。
“不用了。”
“我不能去医院来着……”
“我对医院过敏。”
“哎哎——”
后领口冷不丁被人一拎,林意七一个踉跄,脚尖打了个转儿,人晃晃悠悠地往一旁栽,然后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又把她整个正了回去。
她穿睡衣,衣袖冷不丁被一扯,领口有些歪扭。
扶槐抽回手退开一步,身子半倚在沙发背上,抱着双臂,虚眸落在林意七脸上,嘴角微挑,“很巧,我侄子以前也对医院过敏。”
“诶?”
“后来吃了点对症的东西就治好了。”
林意七惊奇,“什么东西?这么神?”
扶槐虚倚在沙发边,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讳莫如深地勾了勾,示意她凑近点。
林意七不疑有他,往他方向挪了一脚,凑近去听。
然后听到含着凉意的声音落在耳边:“吃拳头。”
“吃………”
林意七很快就反应过来,随即吃惊地捂住嘴,一双发红的眼睛睁圆,瞳孔地震。
她惊恐地看向他的脸,视线再一寸一寸下移,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骨节很大,皮肤冷白,手背有不少血管浮在表面,一整个看起来就是打人很痛的样子。
救……
她这时意识到五分钟前做出的甩锅行为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
半天,干巴巴开口,
“我、我去……换衣服一下。”
林意七逃似的溜回房间。
纵使是烧得有点晕乎,还是挑了一件图案好看的灰色卫衣换上。
路过镜子,看自己的面色有点难看,她下意识地想拿支口红补补气色,但很快意识到现在是去见医生,她涂得气色红润让医生看什么……
磨磨蹭蹭地找了一条和灰色比较搭的浅色牛仔裤,又翻翻柜子,找了双比较和眼缘的袜子,换好全身的衣服袜子,她又慢腾腾地站在床边思索要不要背个小挎包。
直到传来不耐烦的敲门声。
“好了没?晕倒了?”
还能装晕?
林意七真的有在思考晕倒的可行性有多大。
然后听到门口人闲散嗤了一下,幽幽地说:“晕倒了那得多扎几针。”
“………”
有那么一瞬间,林意七呼吸停滞。
差点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