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为柱国大将军后不喜反怒的人不止苟晞一个,有人比他还要恼火。
这个人就是司马睿。
如今天下大乱,也就江东稍稍安定一点,所以大量河南、山东的人口拖家带口的南迁,逃到南方去躲避战乱,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必然引发一系列的问题,比如说土客矛盾。那些干辛万苦才逃到江东的人可不是什么温驯的小乖乖,在这条洒满了血与泪的逃亡之路上,他们早已完成了从良民到土匪,从绵羊到豺狼的心理蜕变。没粮食吃了怎么办?抢他娘的!没衣服穿了怎么办?抢他娘的!没药了怎么办?抢他娘的!至于抢哪个?哪个弱手里头又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就抢哪个!这帮剽悍的土匪将这一优良作风带到了江东,好不容易逃到江东,穷得当当响啥都没有怎么办?好办,抢他娘的!
他们当中的杰出代表就是祖逖。这哥们拖家带口带着几百口子从北方一路逃到南方,等他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兜都比脸还干净了。好死不死的,由于大量人口涌入,江东物资供应紧张,物价一路飞涨,他们饭都吃不起了。没辙,只好重操旧业,逮着机会就狠狠地干一票,来个劫富济贫。祖逖压根就不约束手下,相反,如果手下失手被抓了,他还会想办法营救,把人救出来后还问:“兄弟们,抢过瘾了没有?要不今晚再到南塘去干他一票?”
南塘是当时江东著名的富人区。
老大带头去抢,就问你服不服。
后来王导、庾亮等人到他家作客,见他穿着昂贵的裘袍,家里珍宝古玩数不胜数,问他这些东西打哪来的,他也不隐瞒,坦率的回答:“哦,昨晚又去了一趟南塘。”
这成干上万的土匪涌过来,江东是实在受不了了。人只要一无所有了就不害怕倾家荡产,同样的,当穷得只剩下一条命了,也就不怕死了,面对这成干上万又穷又横又不要命的南迁土匪,你能怎么办?把他们撵回去吗?撵得动才有鬼了!打?不好意思,就江东这散成原子的状态,怕是打不过的,没辙,只能把司马睿推出来,借助他司马氏后裔那层身份,让那些南迁的流民消停点。
司马睿迎来了渡江以来最好的机会。在汹涌的移民浪潮的巨大压力下,桀骜不驯的江东豪强不得不倚重他,而北方移民也卖他面子,司马睿迎来了自渡江以来的最好的机会,靠着在北方移民和江东豪强之间辗转腾挪,一点点地建立起自己的威信,等到洛阳沦陷,天子被俘,他的地位更是来了一轮大飙升,从一个边缘宗室领导一跃成为天下之望!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继续积畜实力,等待时机。他这个旁支是没有资格问鼎皇位的,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这不要紧,还有资格跟他争的宗室王只剩下那么几个了,而且一个处境比一个危险,只要他小心苟住,把那帮有资格继位的通通熬死,那把龙椅就非他莫属了!
可好死不死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了一个天子,而且还是手里有玉玺,有禁军拥护的那种!
这就麻烦了。
他是接受南阳小朝廷的册封,还是不接受?
接受的话,这几年的辛苦全部给人家作了嫁衣,他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更上一层楼了;
不接受,那就是欺君犯上,这时代的人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一旦被贴上了欺君犯上的标签,他在江东可就被动了,很多江东豪强都会疏远他,那些从北方逃过来的人也不会再归附他。
名份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很重要,有了它,很多事情都水到渠成;没有它,则枝节横生,阻力重重。他是旁支,不是武帝后裔,在名份上吃亏太多了。
他阴沉着脸问王导:“茂弘,这可如何是好?”
王导沉吟着说:“他是太子,天子蒙尘,太子继位,天经地义,再加上他手里有玉玺和禁军,在法理上无可挑剔……王爷,你除了接受他的册封,只怕没别的选择了。”
司马睿神情激动,满心不甘:“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因为他是武帝的后裔,所以孤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劳,吃了多少苦,都只能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哪怕他只是一个还没有孤膝盖高的小娃娃?”
王导叹息:“此乃天命,不可违抗。”
司马睿异常愤怒,拔出剑来对着桌子一阵猛剁,边剁边低吼:“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王导没有劝,只是在一边看着,默不作声。
司马睿不甘心,他何尝甘心?好不容易稳住了江东,积累起了名望,只等那几个身处险境、有资格继位的宗室王一死,司马睿便可以登基了,而他王导,将成为这个涅磐重生的帝国的丞相,琅琊王氏也将成为顶尖的世家,傲视江东豪强……多么完美的剧本啊!可惜,都让那个从洛阳逃出来的太子给搅了,只要这个太子活着一天,司马睿就别想在江东登基称帝,而司马睿一天不能登基称弟,那他王导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帝国丞相那个宝座流口水,可望而不可及!
除非他们效访孙权,割据江东自立门户!
只是这样一来,天下士人该怎么看他们?现在整个大晋都完蛋了,胡虏眼看就要将整个神州大地给吞了,年幼的天子在北面苦撑着,你们不仅不去帮忙,还要割据自立,继续内斗!要知道,这大晋就是因为你们司马家内斗才走到今天这局面的,你们这是想干嘛?拉天下人跟你们一块完蛋吗?
半晌,王导才说:“孙仲谋割据江东的故事,怕是不好效仿。不过现在胡人如同潮水一样席卷北方,小天子实力单薄,怕是撑不了多久……”
司马睿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点。胡人势大,难以抵挡,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而这也正是他躲到江东来的原因。如今胡人连洛阳都打下来了,南阳跟洛阳不过咫尺之遥,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还立了一个年幼的天子,能在胡人的攻势之下支撑多久?不要紧,咱在江东苟着,等胡人把你们一个个全弄死了再去称帝也不迟!
想通了这一层,司马睿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捏着鼻子接待了南阳派过来的使者,接受了柱国大将军的任命,拍着胸口向使者表示自己一定会替天子看好扬州,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开口,他万死不辞!
当然,这改变不了他派出周访、甘卓等南方豪族兵团前去讨伐至今仍然忠于洛阳朝廷,拒绝接受他的人事安排的江州刺史华轶,准备趁华轶被王杜叛军合围在豫章城之机一举吞了江州的事实。
还有一路使者历尽干辛万苦,靠着重金贿赂围城的叛军,成功混进了豫章城,见到了华轶,向他宣读了圣子,并且奉上任命文书。华轶的职位依旧是江州刺史,不过给他加了个南康郡公,实封食邑一干五百户。没办法,南阳小朝廷现在能够实际掌握的地盘也就区区两个郡,江州还是人家的,如果人家不认南阳小朝廷,南阳小朝廷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封侯拜相什么的没啥意义,就两个郡的地盘,再大的官又能大到哪里去?还不如给点封地来得实际些。
要说华轶也真是个实在人,接到圣旨后痛哭流涕,对使者说:“如今洛阳沦陷,天下板荡,神州陆沉,下官心灰意懒,已有以身殉国的打算了,不想还能看到圣旨,实是上苍垂怜啊!”
使者问起他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直接了当的表示现在叛军攻势凶猛,江东豪强又有趁火打劫之意,他难以招架,希望朝廷赶紧派兵过来支援,再晚,江州怕就不是朝廷的了。
总体而言,多数人还是卖司马诠这个皇太子的账,甭管服不服气,乐不乐意,都接受了他的任命,像苟晞那样公然唱反调要求司马诠在他和那三位在拥立新君事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柱国大将军中作出选择的刺头,还真不多。只不过这些接受任命的人要么就是山高皇帝远,要么就是口是心非,要么就是冷眼旁观,真正愿意帮忙的,或者说现阶段真正帮得上忙的,恐怕也就一个江州刺史而已。
在使者骑着快马带着圣旨驰向各地,希望得到各方势力正面反馈的时候,南阳小朝廷也从新君登基带来的短暂兴奋与激动气氛中冷静下来,开始干正事了。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南阳历经战乱,本身已经残破不堪,现存人口不足全盛时期的三成,田园荒芜,民生凋零。可就这么个破地方,却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吸引着无数周边州郡乃至关中的老百姓前来投奔。别的不说,光是从洛阳逃过来的军民再加上颍川、陈郡涌过来的人口,便让南阳的人口在很短时间内非常劲爆的翻了不止一倍,朝着百万大关一路狂飙!更恐怖的是,关中还不断有人通过商於古道往这边逃!
人口不断递增,有限的粮食却在不断减少,你说要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