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刘聪极力要求石勒和呼延晏不得后退,要在宜阳城下与晋军决一死战,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这是他登基以来的首秀。他是通过弑兄篡位当上这个皇帝的,手段并不光彩,在国内颇受非议,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洗涮掉这些污名。如果他能攻下洛阳,灭掉西晋,那他将是匈奴最伟大的王,他的功绩比之冒顿单于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到时候,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曾经弑兄篡位,他们只会心悦诚服地赞美他,歌颂他!相反,如果因为新城的惨败就这样灰溜溜的撤军,他很有可能会被扣上一顶无能的帽子,到时候,各种非议将如疾风骤雨般袭来……
所以,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赢!
石勒和呼延晏自然不知道刘聪内心的打算,得知不能放弃宜阳撤退,必须留在这里顶住挟大胜之余威大举反攻的西晋大军之后,他们内心是极度郁闷的。他们都觉得刘聪太在意这一城一地的得失了,这可不是他们游牧民族的风格,按他们的传统,任何时候都应该以保存有生力量为第一任务,至于城池,那根本就不重要,占据上风的时候就占着,陷入被动的时候就放弃,反正城池就在这里,不会自己长了腿跑掉,保不住就不要守了呗,等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再夺回来就是了,何必在这里死磕呢?
可再怎么郁闷也没用,刘聪是皇帝,而且是一个残忍嗜杀、脾气相当暴躁的皇帝,他们要是敢违抗他的命令,就等着脑袋搬家好了!
没办法,只能打消了放弃宜阳后撤的念头,抢修城防工事准备死守,等待刘聪所率领的主力到来。
于是,当司马越所率领的大军与钱端所部会合,浩浩荡荡推进至宜阳城下之后,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胡虏惊慌失措争相弃城逃命,而是数层仿佛长了腿一样飞快地以宜阳城墙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去的鹿角、壕沟、栅栏、土垒。城墙上,旌旗招展,巨大的床弩层层密布,甲士环立,戒备之森严,令人瞠目结舌。
司马越直接傻眼了:“不是说这帮杂胡在新城吃了大败仗,已经给吓破胆了吗?不是说他们要放弃宜阳逃跑了吗?怎么会这样!?”
钱端说:“昨天确有大批胡人溃军源源不断涌入宜阳,一直持续到深夜,有不少人还是身上带伤的,由此可以判断,他们确实是在新城吃了一场大败仗。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放弃宜阳撤退,末将也不得而知。”
司马越握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那张老脸为之扭曲,脸上的皱纹如毒蛇一般蠕动着,再加上那腥红的目光,着实是骇人,吓得钱端大气都不敢透。
半晌,司马越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北宫家的小儿学会虚报战功了啊,好,好得很!”
钱端默然无语。他知道司马越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捡便宜不成便迁怒于北宫静和北宫静麾下的凉州军了。什么虚报战功?扯淡,人家明明就以寡击众大破胡虏了好吧,不然胡虏干嘛连滚带爬的从新城跑到宜阳来?嫌自己体力太充沛了,急需消耗掉一点吗?太尉啊,咱们可不能一点理都不讲啊!
不过他没有开口劝,因为面对一个压根就不讲理的人,你根本就没法劝的。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同情一把北宫静而已。
胡人大军并不打算放弃洛阳城,相反还拼命加固工事,一心想捡点便宜的司马越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下令大军停下来,扎下营盘,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
没过多久,羊忱所率领的大军也抵达了宜阳。虽说在他们抵达宜阳之前便已经从斥侯口中得知胡人正在加强宜阳的防御,没有半点要撤退的样子,可是亲眼看到胡人正在挖壕设栅栏布鹿角,将宜阳城整得跟个刺猬一样后,羊忱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胡虏……昨天明明在新城吃了一场大败仗,折损两万多人,按他们的一贯作风不是应该早就纵火焚城然后撤退了吗,怎么反而在这里掘深壕筑硬寨要死守了?他们是不是吃错药了?”
羊峻眉头也拧成个疙瘩,说:“看样子他们是铁了心要在这个冬天攻破洛阳,亡我大晋啊,都死伤了这么多人,还是不肯撤!”
北宫静叹气:“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在新城折损的大多都是羌胡、氐胡,对于匈奴汉国来说,这些都不过是消耗品,死伤得再多他们也不会心疼的!”
羊绣说:“可我们也狠狠地揍了羯胡一顿,杀伤数千羯胡啊,难道匈奴汉国也不心疼?”
北宫静说:“对于匈奴汉国来说,羯胡也不过是消耗品,他们才不会心疼,真正心疼的只有石勒。”
羊峻看着那层层密布的鹿角、栅栏,只觉得头皮发麻:“宜阳城墙本来就够坚固了,胡虏再这样掘深壕设栅栏,那根本就没法打了啊!这可如何是好?”
北宫静说:“见一步走一步吧。眼下他们的栅栏、鹿角都还没有铺设好,防线上有诸多漏洞,果断出击的话应该可以将这些工事摧毁,然后占据主动的。”
羊峻问:“那宜阳城墙呢?那坚厚的城墙,那层层密布的床弩怎么对付?”
北宫静有些无奈的说:“先摧毁了他们的外围防线再说吧。”扭头低声问李睿:“那个震天雷还有多少?”
李睿说:“还有五颗。”
北宫静问:“猛火油呢?还有吗?”
李睿说:“还有八罐,怎么了?”
北宫静皱着眉头说:“我打算用这些利器撕开敌军在宜阳外围的防线,可现在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怕是不够……”
李睿说:“如果有足够铁硫磺……”
北宫静打断:“别把原料说出来!”
李睿果断改口:“如果有足够的原料,我可以在短时间内配制出更多的黑火药,但如果马上发起进攻的话,怕是来不及将它们颗粒化,这样一来威力就大打折扣了。”
北宫静说:“总比没有强。”
这下李睿放心了:“那包在我身上!”
羊绣在一边看着这两位说悄悄话,脸都黑了:“哎哎哎,你们两个注意一下!光天化日之下有啥不能大大方方说出来的,非要凑得这么近?害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感情深是吧?”
李睿倒没觉得有什么,北宫静脸却是微微一红,正色说:“我们在研究破敌之策呢。”
羊忱来了兴趣:“那你们研究出什么办法了没有?”
北宫静指向那层层密布的鹿角、栅栏,说:“想要接近宜阳城墙,就必须先将这些设施给毁掉,而想要毁掉这些设施,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火攻……羊侍中,我打算用火攻。”
羊忱捋着胡须说:“火攻么……确实是个办法!”
北宫静说:“火攻需要大量猛火油。”
羊忱说:“这个好办,老夫领兵出城时就带了几车,你随意取用。”
北宫静说:“多谢侍中大人!”
正说着,一队骑兵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迤逦而来,车上一大员一身朱紫官袍,蛾冠博带,面容俊朗,其穿着打扮处处透着高贵,眉宇间更是透着一股孤傲。他远远的喊了一句:“来者可是长和兄?”
长和正是羊忱的字。
羊忱低低的说了句:“晦气!”然后便满面堆笑,在马背上拱手为礼:“夷甫兄,我们又见面了!”
李睿瞅着那位衣朱紫执玉如意的大人物,有点纳闷: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啊,羊忱都对他这么客气?
正纳闷着,耳畔传来北宫静的声音:“下马!”
李睿啊了一声,见以北宫静、羊峻为首的一众将领都纷纷下马了,他也赶紧下马,低声问:“这位贵人是谁,竟能让羊侍中对他行如此大礼?”
北宫静说:“这是王太傅,当朝三公之一,羊侍中自然得对他客气一点。”
李睿恍然:“哦,原来是那个瘪犊子……”
北宫静一眼瞪过来,吓得他一哆嗦,赶紧闭嘴。
这时,那位位列三公的瘪犊子已经驾车来到羊忱面前,跟羊忱交谈起来。李睿虽然不大听得懂他们交谈的内容,但从那个瘪犊子的言谈中也能看出,这是个博学之士,一言一行都有名士之风,令人心折。
但不包括他在内。
他可太清楚两晋那些名士都是什么尿性了。那些所谓的名士中,有真本事的没几个,只会空谈玄学、嗑药发癫的却一大堆,为博人眼球故意作出种种惊世骇俗之举,比如说死了妻妾就将她打扮得跟生前一样,聚集一众宾客在灵堂里开怀畅饮,一喝就是好几天,尸体都发臭了还没想到要下葬。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个稍稍正常点的朝代都能让人喷到螺旋升天,但偏偏是在两晋,硬是能让人传成名士之风、雅事。要说水军哪家强,两晋那帮名士养的水军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了。这帮水军吹出来的“名士”是个什么尿性,就可想而知!
简单的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