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区以前是租界所在地,洋人餐厅有不少。
苗靖带着陶南风一行四人来到离西城饭店不远处的红场餐厅。独具特色的苏式建筑,墙体厚重、主楼高耸,回廊宽而平缓,在灯光辉映之下显得庄重而漂亮。
陶南风与陶守信悄声讨论着苏式建筑的特色,父女俩的眼睛在路灯的映衬下亮晶晶的,苗靖不敢看过肆意地看陶南风,便竖起耳朵倾听着。
“壁柱、门头、拱券、勒脚、三段式、老虎窗……”都是些让他感觉陌生的专业名词,但从陶南风嘴里说出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苗靖有些心酸地想,现在自己换到建筑总局工作,算不算与陶南风靠得更近了一些?
走进红场餐厅的旋转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明黄色木纹地板、庞大的镶金圆柱、璀璨明亮的水晶吊灯、巨幅彩色墙画、暗红色天鹅绒窗帘。
服务员是一名金发碧眼的高挑美女,穿着精致的制服,殷勤而热情地将五位迎进靠窗的位置。
桌面摆放着漂亮精致的不锈钢刀叉、剔透考究的高脚杯、雪白干净的桌布,奢华而气派。
陶南风一落座便看着朱红星说:“我现在体会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了。”
朱红星哈哈一笑:“红场餐厅以前只接待苏方专家、驻华官员,还有赴苏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我在京都二十年闻名已久,却从来没有进来过。今天沾了你们的光能够进来坐一坐,和你们一样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
他对苗靖一拱手:“多谢、多谢。”
苗靖对朱红星印象不错,随意摆了摆手:“既然是陶教授的朋友,自然也是我苗靖的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朱红星是技术型专家,对官场那一套并不感兴趣,面对苗靖这位部里的领导,他也丝毫不露怯,无欲则刚嘛。
他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没有:“让我头痛的一般都是工程质量问题,这点你帮不上什么忙,倒是陶南风可以。”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化肥厂、钢铁厂的楼体修复技术细节,苗靖在一旁虽然听不太懂,却听得津津有味。
苗靖一边倾听,一边招手叫来服务员,在菜单上点了一堆食物。
陶南风正拿着筷子在桌上比划,向朱红星讲述钢铁厂专家楼修复后的状况,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香味。抬头一看,好家伙!服务员端上来一大堆吃的。
罐焖牛肉、奶油烤杂拌、牛排、鹅肝、鱼子酱、金枪鱼沙拉、酸黄瓜、红菜汤、奶油蘑菇汤,还有颜色漂亮、晶莹透亮的鸡尾酒。
陶南风看向苗靖:“怎么点了这么多?我们刚吃过晚饭,哪里吃得下。”
苗靖笑容温柔,和刚才对上阮学真的嚣张完全不一样。
“我还没吃饭呢,所以多点了一些。你们每样尝一点,试试这种异域风味。那个鸡尾酒喜欢就抿两口,不喜欢就放着看看,当个摆设也行。”
陶守信是从M国留学归来的博士,对西餐礼仪倒是熟悉。不过环顾这个苏式餐厅,大家都很随兴,用刀叉的、用筷子的、用手抓的都有,没有太多讲究。包括苗靖也只将黄色餐巾随意放在手旁,并没有置于腿上。
陶守信笑了笑,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浅蓝色鸡尾酒抿了一口,挑眉道:“伏特加,烈!”
苗靖问陶南风:“能喝酒吗?”
陶南风摇摇头。
“那你们尝尝这里的咖啡吧,要是嫌苦呢,就加点糖和奶。”苗靖又叫来几杯咖啡,金边骨瓷咖啡杯,边沿洒着些碎花,透着股素雅。
陶南风觉得他太过客气:“千万别再点东西了。难得在京都见到你,最近还好吗?”
苗靖终于听到陶南风终于将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询问他的近况,感觉整个人骨头都要酥倒。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虔诚:“你读研的时候我正好出国参观学习了两年,回来之后将我分配到建设部。京都也好、江城也罢,现在全国基建工程越来越多,建设部需要人手。”
陶守信在一旁问:“这个招投标制度的尝试,是你们搞出来的?”
苗靖点头:“是,现在E国、F国的建筑领域都采取这种方式进行市场运作,我们也想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将竞争机制引进来,希望能够促进建筑市场良性发展。”
陶守信赞赏地看了苗靖一眼:“走出国门学习果然开阔眼界。”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来,问道:“你成家了没?这两年你也不写信过来,我们在家经常念叨你。”
苗靖眸色一暗,抬手搔了搔头:“这两年一直在国外,不方便联系,也认识不到旁的人,现在还没有成家。”
陶守信皱了皱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曾听你母亲艾荔女士说,家里人对你的婚姻大事非常操心。你和向北年纪差不多大吧?三十多岁的人了,该考虑成家了。”
苗靖没想到会在这里被陶守信催婚,虽说没有反驳,但嘴唇紧抿,低头假意切牛排,场面略显尴尬。
范至诚一双桃花眼认真地看着苗靖,心思细腻的他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眼眸微暗,在心里嘀咕眼前这个苗靖看着是个好的,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绝对不能他把陶南风拐走。
这么一想,范至诚顿时觉得咖啡苦得要命,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苗靖看他皱巴着脸一脸的嫌弃,顿时笑了起来:“苦吧?我刚喝这玩意儿也不习惯,后来在国外经常喝慢慢也习惯。尤其是早上起来一杯咖啡,一整天都精神百倍。”
范至诚撇了撇嘴:“晚上喝这,岂不是睡不着觉?不喝了。”
朱红星放下手中咖啡杯,不敢再喝:“这洋玩意我喝不惯,又苦又涩,跟喝中药一样。”
苗靖从桌上瓷瓶里取出两块方糖、一盒奶精倒进咖啡中,再递到陶南风面前:“加点糖和奶,味道便还凑合,你尝一口,不要喝多。”
范至诚伸手拿过摆在陶南风面前的咖啡,挑衅地看了苗靖一眼:“我先试试。”
苗靖迎上范至诚的小眼神,心中一阵郁闷。这个姓范的是什么意思?刚才告状让自己对付阮学真的时候挺积极的,现在我好不容易找个机会献殷勤,他却来捣乱。
陶南风没有留意到苗靖与范至诚之间的暗流涌动,道:“咖啡就不喝了,我还是习惯喝茶。”
苗靖马上接了一句:“那……我明天请你们喝大碗茶、听京戏。”
朱红星开玩笑:“你别和我抢,是我请陶南风来京都,自然是我做东招待。”
苗靖斜着眼睛瞟了朱红星一眼,不自觉地带出股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气质,朱红星顿时闭上嘴没有再说话。
菜摆了一大桌,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陶南风觉得新鲜拿起筷子每样吃了一点,吃到酸黄瓜的时候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一口黄瓜不知道该不该吐出来。
范至诚与苗靖同时将空碟子伸到她面前:“吐这里!”
苗靖与范至诚交换了一个眼神,刹那间空气里多了一丝火药味。
——小样,敢和我抢!
——呸!敢当着我和老师的面给陶南风献殷勤?无耻!
陶南风的牙齿感觉快酸掉了,强忍着难受将酸黄瓜吞进肚里,放下筷子再不肯多吃一口,对范至诚和苗靖摆摆手:“多谢,不用。”
闹哄哄我方唱罢你登场,朱红星有一种坐在台下看戏的感觉。
陶守信瞪了范至诚一眼,示意他收敛点,然后转过脸对苗靖说话。
“向北在江城开烟厂,他爸妈也都从农场搬过来了,孩子们马上满两周岁,可爱得很。你这个做叔叔的,有时间也到江城来坐坐。你和向北是战友、挚友,这份感情最难得,莫因为隔得远断了联系。”
苗靖抬起眼,与陶守信目光相对。
面对陶守信那双睿智、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苗靖的内心酸酸涩涩,难受得很。他垂下眼帘,看着一桌子几乎没有动的酒菜有一秒钟的沉默。
其实苗靖一直知道向北的情况。
向北做人周到,每年春节都会上京都拜访艾荔表示感谢,毕竟秀峰香烟打入京都市场是靠着艾荔家庭的帮助。听向北说陶南风一口气生了两女一子,艾荔眼馋得要命,打越洋电话数落苗靖:你看你战友,都三个娃娃了,你什么时候肯成家生子呢?
苗靖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向北与南风识于微时,两人在农场相互扶持,修路、盖房、建小学、挖磷矿、开烟厂,现在终于苦尽甘来儿女双全,应该为他俩祝福。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着陶守信,眼神已经变得清明。
“好,前一阵一直在国外没办法回来,现在终于回来,等有空一定去江城看看我的小侄子、侄女。”
陶守信见苗靖的态度变得坦然,心中这才安定下来。
他先前看到苗靖对陶南风温柔体贴、处处讨好,心中生疑。等看到苗靖与范至诚较劲,这种男人圈地盘的感觉,让他脑中警铃大作。
若是女儿没有结婚,多一个追求者陶守信并不反对。
但陶南风已经与向北成婚,共同养育三个孩子,这个时候闹出什么桃色新闻可不是好事。
更何况向北对南风爱护、尊重、支持,陶守信对女婿非常满意,并不想再生事端,引发家庭矛盾。因此陶守信故意点了一下,希望苗靖能够知难而退。
好在苗靖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都是从年少时过来的,陶守信看到苗靖那双渐渐黯淡的双眸,心中有些不忍,便多说了一句。
“南风和向北在农场艰苦奋斗的时候,如果没有你的帮助磷矿开不了、烟厂办不成,农场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好,我们都领你的情。”
陶守信举起手中酒杯,站起身看向苗靖。
“南风在农场吃了那么多苦,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帮上忙,倒是你……做了那么多。我替南风和向北感谢你。谢谢你,苗靖。”
苗靖哪里当得起陶守信敬酒感谢,忙站起身,双手执杯,杯口低于陶守信手中酒杯杯口,态度恭谨而诚恳。
“陶叔叔,您是文人,文人风骨,最不愿求人,我懂。我这条命是向北救的,自然要尽全力帮他。只可惜认识南风晚了些,不然……”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半天才说出一句:“若是早一点认得她,也能帮她揍一揍那个什么场长、主任,亲手帮她出口恶气。”
陶南风似乎听出来了些什么,一双明眸似水,落在苗靖身上。
这个第一眼便令她讨厌的京都公子哥儿,在官场历练多年之后渐渐洗出那一身傲慢,多了一丝圆通。
回想往事,陶南风终于懂了苗靖的心思。
陶南风缓缓站起身,双手置于洁白桌布之上,态度落落大方:“苗靖,谢谢你。”
苗靖的笑容有些勉强:“谢我什么,我也没做什么。”
陶南风微笑不语。谢你这份心意,谢你一直克制,谢你守礼回避,更要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向北的帮助与支持。
只是这些话,放在心上就好,何必说出来?
陶守信道:“市场经济将带来建筑行业的大变革,今天我们五个做的都与基建有关,也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建功立业,至于其他……不想也罢!”
朱红星一拍桌子,抓起眼前花里胡哨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陶教授这话我爱听,豪爽大气!有理想!”
他没想到这酒看着漂亮无害,实则后劲十足,一下子被呛住,咳嗽起来。
众人相视一笑,同时举杯:“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