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第一次放水,池子里面并不干净,水管里的水一放进去,便将池底沙土激起来,水质混浊发黄。
两根软水管在放水,水位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下降。
这一下,站在池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是不是池底开裂了?”
“出了什么问题?陶先生说对了!”
“你们这个工程,问题多着呢。”陶南风的话言犹在耳,郑猛这才心中一惊:莫非这个梁科长挂在嘴边的“陶先生”竟然真的有些本事?
“快快快!把水管关了,看看池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排水阀没有关好啊?”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对啊,水位下降还有一种可能:排水阀没关。
施工队的人将水管进水阀关闭,安静等待池底水放干。
池水越来越浅,池底渐渐能够看得清楚状况。一阵惊呼传来,站在池边的甲方、乙方、设计院、质监站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按照图纸施工,半点都没有偷工减料,就是一个水池嘛,我们不晓得做过多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眼前池底赫然出现一道一指宽的裂缝,贯穿中央,池水全都顺着这条裂缝渗入土壤之中。
砂垫层、砖砌打底、防水水泥抹平,三道防水做下来,区区一个直径十米、深一米的水池,根本没有什么难度的小小砌筑工程,怎么就出了纰漏?
设计院有经验的工程师沉吟片刻,道:“看来,这水池下面有软弱土层,灌水之后压力增加,底板强度不足,支撑不住便开裂了。”
施工队瞪大了眼睛:“施工前甲方给我们看了勘测报告,17街坊这一片都是砂土层,没有地质条件异常啊。”
设计院的人耸耸肩:“我们设计前收到的勘测报告也没有提示有地质异常。”
施工队与设计院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道:“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建筑工程出了问题,最要紧的便是甩开责任。施工方、设计院这一点做得非常优秀。
梁佑坤忙道:“家属区的地质勘测报告是八年前请北方勘测设计院完成的,我们前面16个街坊按照地形勘测图设计施工都没有问题啊,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设计院的工程师提了一个建议:“毛巾厂职工宿舍楼当年施工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是陶守信教授力推增加几个勘探钻孔位,才发现一条软弱土层。我们听江城建筑设计院的人说,陶守信教授就是听了女儿陶南风的话才坚持到底。
范雅君你知道吧?她对陶南风推崇倍至,说陶南风只需要将手往地面一放,就知道地底有没有异常,比勘测队还准。
既然你们钢铁厂请陶南风过来,她也指出水池装不满水,那她肯定早就发现了问题。一事不烦二主,你们不妨把她请过来,说不定能省下不少冤枉钱,少走不少弯路呢。”
施工队现在也巴不得把陶南风请回来。
像这种水池底部灌水出现一指宽裂缝的问题,一看就知道是地质条件异常。可是如果找不到症结所在,无差别进行重新勘测,那得破坏多少路面、建筑?验收遥遥无期,工程款也结不清啊。
毛巾厂项目只增加两个勘测钻孔便能判断出软弱土层的走向,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陶南风被业内人称为“先生”,可不是浪得虚名。
梁佑坤看向郑猛。
郑猛拉不下脸,咳嗽一声:“水池有问题那又怎样?施工队抓紧时间整改,大家继续,继续验收吧。”
负责专家楼设计的江城钢铁设计总院建筑分院的工程师来了三个,听到郑猛这话便拉下了脸,一拱手道:“地质条件异常,问题不解决我们可不敢参加验收。谁知道这三栋建筑底下有没有软弱土层,万一我们人多一进楼,楼垮了怎么办?”
说罢,三名工程师扬长而去。
反正设计费都已经到手,剩下5%的后期服务经费就算送给甲方了,不要也罢。到底还是命要紧。
郑猛扯开嗓子喊:“喂喂喂……周院长、张总、毛工,你们别走啊,大家一起出出主意看怎么解决嘛。外国专家还有三个月就要来入住,17街坊厂里领导非常重视——”
设计院的周院长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郑猛一眼:“你们不是请了陶先生当专家吗?请她回来嘛。”
其他两个工程师摇了摇头:“我们设计院请都请不来的专家,你们钢铁厂却丝毫不看在眼里,也难怪啊……”
三个人快速离开现场。
质监站的两名工作人员也来告辞:“看来,17街坊还没达到验收标准,今天肯定是进行不下去的。等你们整改好,达到验收条件了再来通知我们吧。”
说完,又走了两个。
施工队的人围了过来:“梁科长,你看这事怎么办?是你们地质勘测报告有问题才造成水池出现裂缝,陶先生也说了这个项目问题很多。这可不是我们延误工期,是你们甲方的原因,不能算违约啊。”
梁佑坤用手撑着头:“谁说一定是地质勘测报告有问题?也有可能是你们的施工技术问题。我现在头很痛,你们别吵。”
施工队一听,马上吵得更凶了。
“怎么会是施工技术问题呢?就一个砖砌的水池,能有什么技术难度?你说防水做得不过细,造成渗水漏水那还有可能。但这么吓人的一条一指宽裂缝,设计院的力学专家都说是地质异常造成的,怎么会是我们的问题!”
常弘说得有理有据,梁佑坤卡壳了。
郑猛有些不耐烦:“现在推卸责任有什么意义?关键是找到解决办法。梁科长是科班出身,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梁佑坤苦笑道:“郑厂长,您知不知道化肥厂那栋差点倒掉的办公楼?就是陶先生现场指导完成的加固修复工程,连京都来的力学专家都敬佩不已。
咱们这专家楼是厂里点了名要抓好质量、抓严进度的工程,我千难万难才请到陶先生来到现场,原本可以一次性把问题解决到位。郑厂长您把人气走了,让我怎么办?”
郑猛没想到基建科科长敢和自己堂堂一个副厂长叫板,板着脸道:“梁科长,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我把陶南风气走的吗?分明是她年纪轻轻目无尊长!我说她几句怎么了?我们是甲方,她是花钱请来的咨询专家,听几句牢骚话都听不得,还开什么咨询公司!”
郑绪兴在一旁幸灾乐祸道:“陶南风这样的脾气,肯定得罪了不少人。”
梁佑坤叹了一口气:“我的郑科长,您就别在这里煽风点火了,郑厂长的脾气呀就是您给点起来的。我们是甲方没错,出钱的是我们没错,但专家有专家的脾气,她不接咱们的活,不拿咱们的钱,那她就是大爷。”
郑绪兴不由得“啐”了一口,“还想当大爷?惯的她!”
郑猛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那你去请她回来,专家咨询费可以翻倍,但是必须拿出处理方案来。我也不计较她年轻脾气坏,允许她参加验收。”
梁佑坤直接举手投降:“郑厂长,这件事我办不了。俗话说得好,送神容易请神难,是您气走的,那就您去请回来。”
郑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梁科长,你就是这样和领导说话的吗?”
梁佑坤腹诽了几句,嘴上却表现得客气而恭谨:“陶南风研究生毕业之后开了工程咨询公司,她是老总,我再去请她不够级别,还得您上。”
梁佑坤眼睛余光扫向郑猛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里哼了一声:快退休的人了,还折腾什么?当年靠着抄家举报的那一招当上的官,以为这个世界还是谁狠谁当权?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主旋律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知识、头脑、技术才是王道。
郑猛气呼呼一甩手,也走了。
梁佑坤浅浅一笑,陶南风这一以退为进厉害得很,他也正好借机敲打一下这不知高低的郑副厂长。
当天下午,郑猛被厂长、书记叫到办公室谈心,句句诛心,令郑猛抬不起头来。
“老郑啊,领袖都说过,这个世界归根到底是年轻人的。陶南风虽然年轻,但她学历高、能力强,对建筑问题的诊断精准而独到,连建设局都想挖她去当副局长,你怎么能当着乙方、设计院、钢铁厂中层领导的面去嘲讽她呢?你是副厂长,更应该有容人之量啊。”
郑猛张嘴想解释几句,但却被书记堵了回去。
“郑厂长,你离退休也只有三年了吧?趁这个时候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将功赎罪把陶先生请回来解决专家楼的问题,还是继续倚老卖老压制底下的年轻人无法出头?”
郑猛还能怎么办?他的老婆前两年就从工会主席职位上退下来,曾经被他们夫妻俩整过的人都平反回来,底下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再不表现表现,恐怕自己得提前退休。
想到这里,郑猛低下头:“我去请,我去请陶先生回来。”
他以为只要自己弯下腰去请陶南风,开出一倍的咨询费,她肯定会答应自己回17街坊好好解决问题,没想到当他和儿子郑绪兴拎着礼品找上门去时,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陶南风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一脸诚恳的郑猛父子俩,表情淡淡的,回了两个字。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