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哪里肯接陶守信的钱,忙着摆手:“陶叔,我有钱,如果不够了再来管您要,怎么样?”
陶守信将存折往女儿手里一塞:“那就留给你当嫁妆,我就你这么个女儿,我的都是你的。”
陶南风知道家里有点底子,便没有推辞,顺手接过,甜甜一笑:“爸,谢谢。”
陶守信看到女儿灿烂天真的笑容,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这个父亲还是有用的,恨不得把家里藏着的那点东西都交给她。只是转念一想,现在虽然恢复高考,但政治氛围依然并不轻松,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向北在一旁看着,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人都说财不露白,陶教授当着自己的面拿出钱来,这是真拿他当自己人啊。
看着陶南风将存折收好,陶守信这才问向北:“你这几天总往外跑,是不是看中了哪里的房子?”
向北点点头:“咱学校建校的时候征用农民土地,原来的那些村民就在学校东北面开荒种地盖房,现在已经形成一片村庄……”
陶守信“哦”了一声,“我们管那里叫院后村,东北面还开了个小小的校门供人进出。那个村里不少人在学校后勤工作,食堂、花房、保卫处,都有不少是那里的村民。”
陶南风也笑着说:“怎么,你看中那里的房子了?”
向北说:“是啊,我最近绕着江城建筑大学四周转,东边是未开发的汤山林场,南面是宽阔的大马路,对面、西面都是工厂,职工宿舍不能买卖,北面临兰湖,只有东北那一片是村民聚集地,私房很多,找找关系可以买。”
陶守信沉吟片刻:“据我所知,院后村出行不方便,只有一条小路自林场穿行而过,与大路相接。而且……村民相对贫困,就靠着在学校做临时工、做点菜过日子,在那里买房,环境并不好。”
向北对周边环境观察了一段时间,此刻胸有成竹。
“我今年打算把秀峰牌香烟卖到江城来,这个村正好可以做香烟的仓库,未来如果国家政策允许,再来搞村集体与农场的合作。先买一栋房子装修改造成婚房,这只是第一步。”
陶守信是建筑师,不是生意人,更不是管理者。但是他见向北踌躇满志的样子,知道他的未来安排里似乎是计划在江城安家,心中欢喜。
“好,你想买哪一栋?我跟你一起去院后村看看。”
华国人最爱买房置业,陶守信一说要去院后村看看,向北与陶南风立刻站起来响应:“好!”
择日不如撞日,三个人收拾完桌面,便往后村走去。
学校背面是操场,操场一侧的围墙上开了张小门,仅容一人通过。
陶守信平日里从来没有走过这道门,这次在未来女婿的带领下跨过这道门,顿时进入一个新世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不就是书中所描述的世外桃源吗?
正是午饭时节,家家灶房升起炊烟。稻米香、柴火香、草木香夹杂在一起,这里是独属于乡村的气息。
陶南风惊叹一声:“啊,我只听说过院后村,但平时院子里的人都不让我们往这里跑,说是乡下粗鄙、不堪教化,没想到……这里这么宁静美好。”
陶守信没有再说话,边行边看,从专业视角评判着这个村庄的平面布局、规模体量。
三个外人出现在村庄里,引来村民好奇的目光。
好在向北来过几次,走几步便有人跑过来跟他打招呼:“向北,村长说你今天会来,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在海叔家帮忙修屋,让你去那里找他。”
向北谢过之后,便领着陶守信与陶南风拐了个弯,往村里头走去。
陶守信笑道:“看来,向北对这个村很熟啊。”
向北解释道:“我从小就在农村里长大,一到这里如鱼得水,和村长、书记都混熟了。嘿嘿,南风学习忙,我没事就瞎逛。”
陶守信倒没有责怪或者嘲笑的意思,他只是诧异于向北的社交能力。
平时向北话也不多,但与人打交道总能敏锐感知对方心思,迅速拉近距离,这是天生的本事。
“挺好,我和南风都没这个天分,将来南风与你结婚,这个对外交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说完,陶守信在向北肩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向北只要一想到和陶南风结婚便会生出无穷的力量:“好的,您放心。”
三个人刚刚走了十几米,便听到前头有人惊呼。
“快来人啊……”
“房梁垮了,海叔摔下来了!”
“这老屋盖了几十年,瓦都长草了。”
“我过去看看!”向北一听疾步如飞,奔在最前面。陶南风与陶守信对视一眼,加快脚步紧跟其后。
老屋修缮如果主体结构出现问题,那就是大问题。
赶到现场,一片瓦砾碎块之间,灰尘漫天,地上倒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额角摔破,血迹斑斑,一条腿也呈现扭曲状态,显然是骨头断了。
向北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急救水平一流,迅速抢到那汉子身边,放平、正骨、上夹板,一气呵成。
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憨厚老汉这才松了一口气,招呼人卸下一块门板,把受伤的人抬上去:“赶紧的,送校医院。”
一群村民正在忙乎,忽然房梁处又是一阵抖动,“哗啦啦”地向下掉瓦片。
瓦片上都是灰、泥,砸在地面碎成无数碎块。
那老汉右手拿着根旱烟杆,慌忙扯开嗓子喊:“都退后,这屋要垮了!”
人群呼啦向后退开,那栋一层的砖瓦房露出全貌来。
陶守信伸开双臂护着女儿向后,边退边观察眼前房屋。
陶南风凝神细看,眼前顿时冒出无数白线、红线、绿线……屋顶有一片极大的红色区域,眼见得这屋就要垮塌。
屋里传来一声惨叫:“我腿被压住,动不了了,来个人帮帮我——”
一个妇人尖叫起来:“柱子,柱子还在屋里!”
向北下意识地要往屋里冲,却被陶南风一把伸手拉住。
向北力气没有陶南风大,一下子竟然没有挣脱开。
陶守信在一旁吼道:“你凑什么热闹!”
陶守信站在一旁真是急得满头是汗,帮助人可以,但要量力而行,这屋子眼见得就要倒了,这个时候冲进去,是要找死吗?
陶南风目光冷静,对向北说:“等一下。”
她四下里扫了一圈,地面有一堆刚伐下来的杉木,去掉了树皮,外表光溜,颜色浅黄,显然是准备翻修屋顶用的。
陶南风弯腰提起两根,抬腿便往即将垮塌的房屋走去。
她的动作太快,陶守信刚开口要阻拦,陶南风已经提着圆木走到旧屋之前。
六、七根粗大的绿线就在眼前。
陶南风动作快似闪电,手中直径20厘米、长约五米的圆木在她手中轻若无物,一动、一扬、一挺。
两根圆木瞬间依着墙身,正抵住两根滑下的房梁。
咔嚓一声,三角支撑形成,屋顶上不断向下掉落的瓦片神奇般停止。
陶守信的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半天才喊出一句:“回……来……”
陶南风再提起两根圆木,依样画葫芦支撑住下滑的房梁。来去三回,当六根圆木按照绿线指引立住,屋顶那片红色区域已经转为白色。
这代表安全。
陶南风这才站定,对向北说:“可以救人了。”
向北低头走进破败的老屋,将一个腿在滴血的年轻人抱出来,陶守信这才回过魂来,抬起手狠狠拍在陶南风胳膊上。
“我让你逞能!”
陶南风第一次被父亲当众拍打,一下子就愣住了。她力气大、有挖洞技巧、一眼便看清结构安全性,她做这些完全是出自本能,前方有难,出手相帮,不是正常的吗?
陶守信听说过女儿力气大,可没有想到这么大!
那么沉的木头,成年男子扛一根都费劲,她倒好,一只手一根抡起来比耍花枪还利落。
陶守信听女儿说过她能一眼看出结构薄弱点、危险区域、支撑点,却没想到她的手法如此神奇。
只不过六根圆木支撑,就将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顶住,这本事简单太厉害了。
可是,神奇归神奇、厉害归厉害,陶守信却吓得魂飞魄散。
女儿和未来女婿都是善心人,见义勇为毫不犹豫,可是……也得注意自己的安全!这房子一旦倒下,那负载量足以将成年人压垮!
他从来不曾当众教训过孩子,可是现在被陶南风的莽撞惊到,实在没有控制住,便打了她两下。
打完,却又后悔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陶南风做的是好事,明明她处理都冷静周到,为什么自己要打她?
她都一十几岁的人了,自己这样当众打她不是让孩子难堪吗?
陶守信眼眶一红,喉头有些哽咽:“以后……安全第一,记住没?”
陶南风看父亲吓得脸色苍白,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展露异能,心中一软,伸开双臂抱住他。
“爸,我没事,你别担心。”她胳膊微微使劲,仿佛要将这股力量传递到父亲身体里。
女儿的拥抱让陶守信冰冷的手脚渐渐有了温度,一颗不安的心这才定下来。
旁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一群村民欢呼起来。
“好厉害!”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一出手房子就不垮了。”
刚才尖叫的妇人冲到陶南风面前,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们救了我家柱子。”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坐在村长王良胜家中,有村民们走过来真诚道谢。
“海叔没事,虽然大腿骨骨折,但处理及时,在校医院打上石膏,额头上缝了三针,再观察一阵就可以回家了。”
“柱子有点小严重,已经转到省人民医院去了,不过性命无忧,医生说他年轻,养养就会好。”
“幸好有你们,救了海叔和柱子,多谢多谢!”
村长王良胜就是刚才在现场指挥的五十岁憨厚老汉,穿一件蓝色背心,外面披件旧衬衫,一双黑色手工布鞋,打扮得很朴实。
王良胜得知陶守信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大教授,慌忙请他上坐、敬香茶,还切了苹果过来,非常殷勤客气。
“唉呀,您可是大教授,贵人踏践地,还累着你们帮忙救人,招待不周啊。”对于院后村的村民而言,大学教授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必须好好供着才行。
向北说:“我们这回过来是想看看房子,上次您说王良海家有房子想卖,这回我带我对象和家里人过来看看。”
王良胜苦笑着说:“是,王良海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毛巾厂上班,眼看着要结婚了可是单位却一直没房子分下来,好不容易有同事有套房可以私下里转让,偏偏他拿不出来两百块钱,这不……就打起房子的主意来。你是外乡人,来问过几回,上次带你去看过的就是那个房子。”
向北说:“我上次看过的房子,不是这栋要垮的啊。”
王良胜道:“这栋是王良海父母起的老屋,木头都朽了。原本想把现在住的新屋卖个好价钱让大儿子结婚,他们夫妻俩带着小儿子柱子住老屋。哪里想到这一修房子就修出鬼来,差点垮了不说,父子俩还进了医院,唉……”
陶南风想到一路看过来的场景,心思微动:“村里只有王良海家卖房子吗?”
向北点了点头:“家家都是自已盖的房子,大家住在这里种菜种粮,平时靠着大学打打临工,日子过得还可以。王良海如果不是因为大儿子结婚急用钱,也不愿意卖房子。”
对于农村人而言,崽卖爷田那是大不孝。家里老屋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记载着无数人的童年与欢乐,不到万不得已,根本没人愿意卖房子。
陶南风再问:“王良海家只有两栋房子,要卖也只能卖其中一栋,是不是?”
向北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回了一句:“是。”
村长王良胜愣了一下,问道:“难道你们想买那垮了的老屋?那屋你们也看到了,完全住不得人。唯一的好处,就是院子比较大。”
陶南风转过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爸,我们出去看看,对比一下吧。”
陶守信对女儿的话自然没有异议,站起身对王良胜说:“要劳烦你带我们去两处看看,顺便也讲解一下村子的历史。”
到了一个村庄,先了解地形地貌、村史村风,这是规划人的一种职业病。
王良胜对这三位印象很好,便领着他们绕着村子走了一遍。
村子大约五百亩地,七、八十户村民,北面有桂山,山上桂树与茶树多,靠山吃山,每年采茶、制茶,偷偷拿一点出来卖养家。再加上临近江城建筑大学,哪怕是以前的经济困难时期,村民过得也还可以。
王良海家的新屋其实也不新,大约有十几年房龄,一条乡村小路蜿蜒而过,串起十几户农房。一进三开的老式布局,堂屋居中,两边各一间卧房,灶房靠西,茅房在东,功能简洁明了。
陶守信看到这里,微微皱眉。
这房子就是普通农房,住在这里岂不是真成了村妇农夫?想到自家的教授楼三房两厅、舒适自在,心里有些难受。
向北看未来老丈人不象是很满意的样子,便建议道:“要不,我们再去看看老屋吧?老屋垮了正好盖新的。”
一听可以盖新的,陶守信来了兴致:“走!再去看看。”
院后村的道路如同叶子脉络,自江城建筑大学东北门出发,不断向桂山伸展。王良海家老屋的位置倒是好,与江城建筑大学东北门靠得比较近,位于乡村小路的顶端,相对安静。
老屋北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南面院子足足有两百平方米左右。虽然荒草滋生,把院墙和大树都爬了个遍,但依然能看得出来曾经是个热闹的地方。
清悠、宁静、宽敞、自在。
陶守信对这一处地方倒是比较满意。房子垮了怕什么,正好重新盖!家里放着两个建筑师,还怕盖不出来让自己喜欢的房子?
陶南风以前是住过茅草房的人,又在秀峰上住过三年,看到这荒芜的老房子倒觉得有些亲切。
走近了四处察看,越看越觉得合适。
先前她撑住房梁的六根圆木还竖在那里,只需抽掉,立马房梁就会垮塌。
房龄有五十多年,夯土墙基本已经风化,烟囱遍布黑垢,瓦片已经长草,托住房梁的垫砖掉落,露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墙洞。
这样的屋子,修缮已经没有必要,不如推翻盖新的。
陶南风问王良胜:“请问,我们如果买下这老屋,可以拆掉重建吗?”
王良胜犹豫道:“你们买的是房、又不是地,拆掉重建多麻烦。”
农村人盖房都是由村里批一块宅基地,自己再买材料请人盖。买卖房子走的是擦边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到村里定契约,再加上证明人画押就成。
没听说过买房是为了拆了重盖的。
向北将陶南风、陶守信拉到一边商量。
向北:“你们真喜欢这老屋?打算重新盖新的?”
陶南风:“这里离学校近,环境也好,住着清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爸要是喜欢,也到这里来住着。对着那一丛竹林看书、绘画,也是一桩雅事。”
陶守信:“对!结婚嘛,肯定要住新房。我看中了这个地方,却看不中这屋子,索性拆了重建,我来画设计图。”
陶守信是北方农村乡绅之子,对农村有一份情感在。虽说战乱奔波之后,家中亲戚走的走、散的散,再也没有往来,但当他看到这乡村之地,不由得忆起往事,竟表现得比向北还要积极。
他补充了一句:“你们住东厢,我住西厢。书房对竹林,卧房对着那两棵枇杷树,我的故居就是这个样儿……”
向北听到这里,便下了决心:“好,那就买这屋。”
向北走到王良胜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包秀峰牌香烟:“我们就买这屋,记得把这块地界划出来,我要围围墙。需要多少钱,您去和海叔谈,他们准备修缮的这些圆木、砖瓦我们一起要了。”
王良胜接过香烟,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叹了一句:“好烟。”
小心翼翼将香烟收进口袋,王良胜点头应承下来。
“我去帮你们说,他们要是知道你们肯买老屋,恐怕更高兴。这屋眼看着就要垮,重盖的话海子手头哪里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