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修房子,知青们都劲头十足,恨不得马上就开始,根本没有多想。
破家值万贯呢,茅草房虽然灌风漏雨,但胜在宽敞、自由。办公室不惧风雨,可毕竟是办公场所,生活起居都不方便。
看到大家这么兴奋,陶南风选择沉默。
倒是乔亚东看了陶南风一眼,见她抿着唇、低着头,一幅心思重重的模样,问道:“陶南风,怎么了?”
陶南风抬起头:“我担心冬天。”
她的声音独特而悦耳,仿佛燥热夏日的一缕凉风,刚才还欢欣鼓舞有点上头的知青们顿时就清醒过来。
“对呀,陶南风的担心有道理。”
“茅草房修起来快,可是根本不挡风啊,到冬天岂不是冻死人?”
“再刮风下雨怎么办呢,难道倒了再修?”
一时之间,办公室又吵吵起来。
罗宣听到这些话,没好气地瞪了陶南风一眼:“你这个小姑娘懂什么!茅草房修起来最快,先安置下来要紧。冬天冷就烤火嘛,满山的柴火随便你们砍。”
一直没有发言的黄兴武也哼了一声:“这里是山上,哪有你们大城市条件好。艰苦环境最能磨砺一个人的意志,像你这样的娇小姐就该好好吃点苦,才知道农民种地的辛劳。”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
继姐陶悠在学校里批评过陶南风是资产阶级娇小姐,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陶南风眸色变得黯淡,没有再吭声。
可是旁人却不干了。
李惠兰反驳道:“谁说陶南风是娇小姐了?昨晚她一个人把我们四个人的铺盖打包扛过来,这么能干热心的好同志,哪里娇气了?”
大半夜地被赶到办公室睡桌子,叶勤本来就攒了一肚子火,听黄兴武批评陶南风立马不高兴,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站得说话不腰疼!你们这些领导干部怎么不去艰苦环境磨砺意志?你们知道这大砖瓦楼房住得舒服,也晓得一楼潮湿要睡二楼。陶南风担忧冬天这叫有远见、未雨绸缪,哪里不对了?”
萧爱云悄悄拉着陶南风的手,温软的手掌触感细腻,温暖着陶南风的心。
“盖房子不行,扣帽子倒是拿手。房子垮了你们基建科不去检讨反省,反过来要求我们知青自己修,陶南风刚说五个字你就大肆批评,怎么,欺负老实人是不是!”
女孩子们同仇敌忾,男知青纷纷声援。就算刚才还觉得只要把房子盖起来就行、保不保暖并不重要的人,也开始支持陶南风。
“对!原来的茅草房根本就没办法住人。风一吹茅草全飞,墙倒梁断屋顶垮,冬天风雪一来我们怎么办?”
“为什么领导住小洋楼,却让我们知青住茅草房?我们也要建砖瓦房!”
“对,改善居住环境,才能安心劳动和生活。”
感受到同伴们的这一份热烈,陶南风的手微微颤抖,喉咙口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兴武恼羞成怒:“别的知青点都听话,就你们这群江城来的事儿多。你们想要建砖瓦房自己修去吧,我们基建科不管了!”
说罢,一甩手扬长而去。
罗宣摊开手,无奈摇头:“你们呀,还是太年轻了。和基建科的人作对有什么好处?现在好了,黄科长不管你们,谁来盖房子?”
基建科不管、自己盖房子?知青们顿时傻了眼。
他们只是高中毕业生,大多数知识来自课本、课堂,从来没人教过应该如何盖房子啊。
事情由陶南风一句“我担心冬天”而起,她自然而然成为大家首先求助的对象。
同在修路队工作,萧爱云对陶南风近乎崇拜:“陶南风,我看你平时总爱看的书和建筑有关,是不是懂建筑?”
陶南风从家里带过来两本书,一本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建筑史》、一本林徽音先生的诗集,平时闲暇时光总会翻看。
乔亚东也看向陶南风:“你知道用松枝压茅草,是不是懂一点建造知识?”
陶南风没有否认,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
众人心头忽然燃起希望。
——只要不拒绝,那就有戏。
李惠兰的眼神中充满期待:“陶南风,你要是懂建筑,就带着大家一起盖房子吧?”
虽然才认识半个月,乔亚东却觉得陶南风沉默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灵秀聪颖的心。
他微笑着鼓励:“你要是能行,就试试看?咱们一起努力盖出来的房子,总比先前那座风一刮就倒、雨一下就漏的茅草房强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陶南风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声音似溪水流过青石,柔美而圆润。
“我跟着父亲学过一点建筑知识,也看了一些专业书,可只有理论没有实践……我没有真正盖过房子。”
乔亚东问:“你爸从事建筑行业?”
陶南风点点头。陶守信教授在江城建筑大学赫赫有名,曾主持江城名楼明月楼的旧址重建,得到过市长的肯定与赞赏。
父亲是陶南风的榜样,也是她的人生导师。
叶勤好奇地问她:“我记得你爸是老师吧?怎么会和建筑扯上关系?”
陶南风不会撒谎,虽说父亲教育她为人要低调,但此刻提及父亲的职业依然让她内心充满骄傲:“我爸在大学教建筑学。”
建筑学?听到这个名词,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陶南风的爸爸好厉害呀!”
“大学老师,随便教你一点就够了。”
“可以的、可以的,陶南风我觉得你一定能行!”
陶南风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那我试一试?”
她的话令大家的情绪激动起来。
——哪怕基建科甩手不管,但陶南风可以带着我们盖房子!
乔亚东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她:“陶南风,试一下吧,我们听你的!”
女孩子们笑容灿烂:“试吧!好歹你还懂一点,比我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强。”
陶南风深呼吸,点了点头。
“我要一块图板、一把丁字尺、一对三角板。我先设计好新房子的建筑图纸,大家再来按照图纸施工。”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走廊处传来:“好家伙,陶南风你这是专业的啊,还会画建筑图纸。”
抬头一看,来人是修路队的杨先勇工程师,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笑眯眯的。
陶南风认真地解释:“我跟着父亲学过描图。”要绘图、先描图,这是建筑师的基本功。
毛鹏与向北并肩走过来,毛鹏道:“别担心,修路队也属于基建科,我们来帮你。绘图工具、测量工具、盖房子要用到的工具……这些我们负责。”
向北不笑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向北点头,知青们彻底放下心,开始轻松起来。
“陶南风,我们盖一座秀峰山最漂亮的房子,让其他知青流口水,啪啪打基建科的脸!哦,我忘记修路队也是基建科的,该死!”
众人轰然一笑,拥着陶南风走进修路队的办公室。
杨工将自己的办公桌让出来,这是一张专业的绘图桌——可调节倾斜度的桌板、高脚椅,图板上用胶带粘着一张网格绘图纸,丁字尺、三角板整齐地放在图板上。
陶南风看到这熟悉的绘图工具,眸光一亮,卷起衣袖坐在桌旁。
当她将丁字尺扣在图板一旁轻轻滑动,拿起铅笔画下一道水平线时,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
肩背放松、小臂微抬,气息均匀,眼随手动,气定神闲。
——这么多年父亲严格训练出来的专业技能,在一这刻绽放出耀眼的光彩。
所有人屏息以待,担心呼吸声大了会将图纸吹走、惊扰陶南风的思路。
坐在图板前的陶南风明显话多了起来。
“一共二十个人,按照四人一间,设计五间宿舍。
东西两头向前推出一米五,留一个檐廊出来,夏季遮阳,雨天挡雨,大家还能在廊下闲聊说话,算是一个公共活动空间。
厨房、厕所放在北面,厨房设附墙烟道,旱厕外接化粪池。”
听到要做四人间的宿舍,知青们难掩心头雀跃,再也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
“以前我们住八人间,魏民的呼噜声吵死了,现在可好,让他跟老范他们几个打呼噜的住一间。”
“知青点的灶房连块防雨的油布都没有,我一直担心下雨连柴火都点不燃,现在这样设计挺好,厨房在室内。”
“厕所一定要做好啊,不然臭死了。”
萧爱云小心翼翼地凑近,提了点建议:“陶南风,能不能做个洗澡房?”
陶南风没有抬头,在图纸上加了两条线:“好,在厨房西头做一个小隔间,外接排水管,烧热水也方便。”
萧爱云见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右手握拳在空中一划,“好耶!”能够提桶热水进去痛快洗个澡,真是太好了。
乔亚东忽然想起一件事,询问毛鹏:“毛副队长,我听人说下山的路塌方,是不是真的?”
毛鹏点点头:“昨晚风大雨大,半山腰那一段堵了,我们已经安排六个人在挖路,两天后看能不能通吧。”
乔亚东问:“陶南风,你这房子用什么材料做?如果是和场部办公楼一样的砖瓦房,红砖、瓦片、水泥这些建筑材料背上山全靠人力,难呐。”
建筑材料?陶南风停下手中画笔,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图纸右上角,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