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干冷的秋风吹得人心情索然。
赵祯清秀的面容上,眉宇之间多了忧郁,脸上全是熬夜和操劳过度的灰暗色,全然不像一个二十岁青年该有的模样。
他又回身看着一脸纯良的秦为,只觉得一股朝气扑面而来。
原本年纪相同的两个人,可境遇却天差地别……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负重,心中沮丧。
没办法,他是皇帝,是这天下之尊,他享受了更多的同时,本就该比旁人负担的更多,这才叫公平。
世间没有什么是只好不坏的。
压下这个念头,他淡淡的道:“人心人性……于帝王当如何?”
玛的!
这是搁哪儿受了气,跑来我这儿装文艺了?
秦为想离他远点,越远越好。
这种禁忌的话题岂是我能说的吗?
可赵祯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说道:“没让你说朕,说说别人……就像上次在相国寺的禅房里,那时候,你不是说得特别起劲儿么?”
可那时候我还没有现在的身份,可不是想说啥都行么。
秦为心中无奈,只能低眉顺眼的道:“陛下,人心……人心从来都是血肉铸就的,所以……总不会都是冷的。”
帝王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对臣子的话要有甄别能力,首要就是不信。
用不信为基础,用怀疑为出发点,这才是帝王的谨慎。
直至你能把握朝政了,如此方能收放自如,才能偶尔的浪一下。
而那些一开始就浪的,基本上没几个有好结果。
比如说杨广,要是慢些,要是开头稳重些,一步一步的走,那隋朝的结局还真有可能不一样。
那厮夺嫡的手段阴狠,登基后的手段更狠。
关键是他习惯了大手大脚,根本就没体验过穷日子,所以一上来就搞大工程,觉得天下钱财花不完,丝毫不知道稳住别浪的道理,最后就悲剧了。
赵祯微微一笑,觉得这小子很有趣。
旁人都说人心贪婪要随时提防,尤其是帝王,切不可感情用事。
可他却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赵祯登基也有几年了,尔虞我诈、明争暗夺他见得太多了,自然知道有些人的心还真就不是肉长的。
那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早就是铁石心肠了。
所以他微微颔首道:“其它呢?”
你没完了是吧?
秦为心中恼火,就说道:“可人性又大多趋利,所以要晓情、更要利诱。”
感情永远都是维系人类运转的不二法门。
而若是能利用好情感,随之而来就是利益的变化,这些都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
赵祯微微叹道:“把自己弄得这般机心重重的,不累?”
这话不对头。
许茂则觉得秦为是真蠢了,竟然说出这些话来。
这是说你秦为城府深。
秦为却无辜的道:“臣得罪了许多人,也结实了许多朋友,这些人有些是因为情感,有时因为利益,可不管因为什么,其中的情感终究是绕不开的。”
赵祯一想也是,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枝叶亭亭如盖,就说道:“夏日在此乘凉想来会惬意吧。”
“是,臣夏夜就喜欢在树下……喝茶。”
喝毛线的茶,是喝酒。
赵祯拍打着树干,说道:“有人说从未见过你的文章,可见是不学无术,连在国子监里弄的那个什么刷题之法,也都是如此粗鄙,说你欺世盗名,你如何看?”
“这是污蔑!”
不会写文章的秦为悲愤的道:“他们看不起臣的学术,觉得臣太年轻了,若如此轻易的就开了一派之先河,那他们脸上就挂不住了!臣虽然没做过多少文章,看诗词还是不错的吧?”
能让秦为引以为傲的,也就只有那些前世抄来的诗词了。
这些就是他纵横文坛的底气,反正无人能够证实是他抄的,那么这些就是属于他的宝藏。
赵祯微微皱眉,想了想,“可是那首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是。”
秦为觉得赵祯的情绪有些古怪,伤感渐渐消散,归于平静。
赵祯负手往外走去,吟哦着。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他的腰背渐渐挺直了,回身问道:“朕自登基道现在,算算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朕……可还算是称职?”
秦为心中大震,知道这位帝王终于是下了决定。
他从来都不是软弱的,否则,这偌大的江山根本不可能被他掌阔。
秦为不禁垂首道;“您是位好皇帝,尽职尽责的好皇帝!”
虽然你保守了些,性格软弱了些,手段少了些锋芒……
可也就是因为这样的赵祯,大宋的后一百年才能繁荣不衰,很多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
赵祯没机会开疆拓土,可他却是当之无愧的守成之主!
能用‘仁’字做庙号的帝王,又岂能是庸碌之人?篳趣閣
赵祯微微颔首,脸上多了笑意,回身出去。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当年的澶渊之盟啊!让大宋得了和平,直至如今。只是北伐再也无人提起。
“数十年,望北犹记,烽火河北路。”
那是太宗皇帝……他的北伐,结果大败亏输,自己都差点回不来了。从此大宋就成了南国,再也没敢往北边多看一眼。
直到秦为出现了,他不止一次的喊着要北伐,要让大宋重获汉唐荣光!
好!
等朕解决掉这一切麻烦,这大宋必将会另一番光景!
那身影渐渐远去,竟然有些雄壮之意。
秋风渐起,几片落叶在前面打转,秦为突然觉得浑身一颤。
赵祯终究是一个不缺雄心壮志的帝王,只是以前的他被压抑束缚的太久了,现在……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锋芒!
……
赵祯回到了宫中,就去了延福宫面见刘娥。
他端着茶杯,看着水汽渺渺,神色竟然有冷肃。
刘娥已经六十多了,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可她却依旧带着几分那种睥睨天下之势,这大概就是强者的气势吧。
见赵祯脸色肃然,就问道:“陛下这是想要遇上什么难事了?”
赵祯抬眼道:“母后……这些年,您累吗?”
刘娥坐下的身体微微一滞,然后缓缓笑道:“有人生来就要劳累的,年轻时如此,老年也依旧如此……”
赵祯点点头,说道:“都习惯了啊!可这大宋终究只能由一个人来治理……这是纲教伦常。”
刘娥的脸色如旧,“陛下可是决断了吗?”
这对被权利牵扯的母子终于要分出胜负了,或者说,这个胜负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新老交替。
这件事折磨了赵祯多年,也让刘娥拖延了多年,现在终于是出结果了。
赵祯点头道:“是,朕自登基以来时常觉着有心无力,有些事情明明可以做,可却要顾忌这些、那些……从而导致许多事情只能想想,甚至连想想都不行!母后……朕是这大宋的皇帝,是父皇亲口定下的继承人,更是这朝廷之上唯一的主人!若连主宰一切的权利都没有,这大宋江山还有何未来可言?”
他双手紧紧握着茶杯,仿佛从那里能汲取到温暖,再抬头时,已然是满脸的苦笑。
“我从未想过要和母后争什么,只是想到未来……我直觉的前路一片渺茫,我是帝王,不是傀儡。”
这一刻赵祯再也没了掩饰,他的锋芒让刘娥觉得心中冰冷。
她五十多岁执正,亲手将赵祯培养成了一位合格的帝王,她从未讲过这么锋芒毕露的赵祯,更没有见过如此陌生的儿子。
“千里江山、奥妙无穷!朕想独掌这一切……”
赵祯纠结的站起来,缓缓走到门边,看着蓝天,喃喃的道:“今日朕去了秦家,看看秦为……朕与他相同的年纪,可却觉得他要比朕幸运太多了,他可以决定自己的一切,整个秦家他都能随意掌握,可朕却不能……”
刘娥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悲色,淡淡道:“这江山终究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想做、便去做,母后……不是你的敌人。”
……
天圣八年,冬。
从登基就被太后掣肘的赵祯,终于真正意义上掌权了。
而他掌权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换掉了曾经的首辅张之白,次相吕夷简从而顶替了首辅的位置。
没有任何征兆,就连正常流程下的文书都没来得及发出,赵祯就这么雷厉风行的开始了朝堂大清洗。
这场清洗虽凌厉却没有溅起丁点儿血腥,甚至连反抗的都没有。
张之白仿佛是一夜之间就老迈昏聩了,第二日就主动上奏,要求致士还乡。
为此,赵祯辍朝一日,亲率文武百官在宫中设宴,也算给足了张之白面子,至此之后,一代贤相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连带那些太后一派的官员,也在此次清洗中或被外调,或被架空。
吕夷简任政事堂首辅,王臻、王尧臣任次相。
可是有一人,却似乎在这次大潮流中被忽略了……
秦为呢?
按理说,如今赵祯掌权,那秦为这个天子近臣自然水涨船高,就算碍于年纪不能升迁,可却要封赏才是。
这个问题无数人想问,可赵祯却迟迟未给出答案。
就在大家心急难耐之时,宫中传来消息,明日重臣和宗室都要来。
这是有重大事件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