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汴河下游就围满了浣洗的妇人。
早上空气好,商船也很少在早上进城,清凌凌的水正适合洗涮。
欧阳修跟着寡妇姚氏,挑着两担从各家收来的脏衣服来到河边。
今日收的衣物不少,若让姚氏一人洗的话,那大抵就要到傍晚了。
欧阳修便主动要求帮母亲分担一些,姚氏拗不过儿子,只好带他一起来了。
只是这男人浣衣,传出去好说不少听。
尤其儿子身上还有官身,虽俸禄少了些,但好歹是入仕了,做这样的活计万一被人知道,免不得就会被嘲笑。
姚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半坐在河沿上。
又做贼一样地看了眼周围,嗔道:“你是举子嘞,做这些让人笑话。”
欧阳修在背诵着诗经,闻言说道:“娘,孩儿也会浣衣,边浣洗边背书,好像还能快些。”
“哪来的歪理,欺负娘不会读书?”
姚氏嗔怪一声,脸上却带着欣慰。
欧阳修脸上带着憨笑,说道:“真的,孩儿哪敢骗您。”
姚氏知道拗不过儿子,就也不较真了,笑道:“那便快些洗,咱俩人干活两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说话间姚氏手里的活儿就加快了速度。
欧阳修知道,母亲这是担心有人看见,从而丢了儿子的面子。
可他却不在意这些。
母亲这些年为了供自己读书,好好地年华就这么脏在了这些衣物上。
他心中有愧,更心疼。
“哎呦,这怎么男人也来浣衣了?这叫咱们怎么做活哟!”
姚氏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几个穿着随意的妇人,端着脸盆朝这边走来,见欧阳修一个大小伙子在河边,不禁抱怨起来。
“去、去、去!这是男人该呆的地方么?”
“就是,咱们女人家来洗衣,你个大小伙子来做甚?”
“莫不是心里怀着龌龊?真是不要面皮了……”
姚氏原本还羞愧的脸上顿时露出怒容。
“牛家妹子,你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我家大朗是朝廷钦封的八品令史,岂是容你随意辱骂的?!”
她本来是有些羞愧的。
可听到有人怒骂自己的儿子,向来温顺的姚氏,竟也学着那些市井泼妇掐起腰来,大有一副要跟对方互殴的架势。
不过几个妇人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动手,也不敢再骂。
民不与官斗。
对她们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道人家而言,一个八品官儿简直就能吓死人了。
可牛姓妇人显然是不信,啐笑一声:“切,八品官还会来这儿跟咱们妇道人家为伍?”
大家都知道姚氏的儿子在国子监读书,但听说也才过了乡试而已。
充其量也就是个举人。
难不成举人还能做官了?
姚氏的脾气也上来了,“你若不信,咱们现在就去开封府查户籍!”
这下牛姓妇人坐蜡了。
敢去开封府查户籍,那说明这事儿该是真的了,否则姚氏就是冒名顶替之罪,可是要下大狱的。
欧阳修至始至终都没说话。
他本就不善言辞,尤其是面对这么一群牙尖嘴利的妇人,他唯有苦笑,然后自顾自的洗衣。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赶忙出来解围。
“嗨!咱这不就是随口几句玩笑么,姚家妹子切莫要当真……姐姐替她们给您赔个不是。”
大家经常在一起浣衣,所以大多熟络。
姚氏也不是那种尖刻的性子,闻言就缓了语气,哼道:“我家大朗没过乡试就已经是官身了!朝廷颁发的任命,你敢不信?”
母亲炫耀儿子,向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别说儿子本来就优秀,就算是个棒槌,在母亲眼里也是一根优秀的棒槌……
牛姓妇人这时也不敢再凶了。
几个妇人笑着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恭维个不停。
“是是是!咱们哪敢不信啊。”
“这不是开玩笑嘛……”
“对,对,玩笑……以前不知姚家妹子的大朗竟恁的有出息,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姐妹啊。”
牛姓妇人也赶忙谄媚的笑了笑,“妹妹嘴贱惹恼了姐姐,实不该……还望姐姐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才好。”
“哼!”
姚氏像个斗胜的高手,高傲的别过头去。
牛姓妇人这次也不敢再如何了,只能忍着,没话找话道:“姐姐这以后可就是官身了,说不准等儿子升官了,您也能跟着封个诰命呢!”
周围又是一阵恭维声。
姚氏终于露出了笑脸,脸上的骄傲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气氛也重归于融洽。
大家一齐蹲坐在河沿边上浣衣,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
“姐姐,你家大朗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
女人间的话题大概除了保媒拉纤儿就没别的了,欧阳修低头洗衣,闻言不禁红了脸。
姚氏却很自然道:“不着急,等考完再说吧……”
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家儿子马上就要做官了,等过了殿试,更是地位翻翻,岂能看上你们口中的那些乡野村妇?
倒不是姚氏势利眼,而是现如今成婚讲究的就是个门当户对。
几个想说亲的妇人干笑两声不再说话。
另一个年纪大的妇人,又道:“我说妹子啊,你这儿子可是有官身的大才子,你也舍得让他来干这个?”
姚氏下意识低头,又忽得骄傲的抬头笑道:“他硬是要来呢,打骂都不听,说是心疼我,不舍得我劳累了。”
妇人眸色里微微多了羡艳。
不管是什么时候,儿子出息了最骄傲的就是当娘的。
虽然欧阳修不是她们的儿子,却不妨碍她们夸赞。
“那些读书人……还没过乡试呢,就看不起咱们这些普通百姓……真是让人恼。可你家大朗却不是,还愿意舍下脸面帮你做工,是个好孩子。”
……
欧阳修正在卖力的帮母亲洗衣服,却没有发现河岸上不远处,赵允让正苦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身后是一个内侍。
“小公爷,陛下说欧阳修是个孝顺的,所以命你给他娘儿俩找个轻省些的活计,好歹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安生些……”
赵允让无奈的问道:“这人是秦为的学生,为何却要让我来?”
大家本来都不熟好吧?
若不是知道欧阳修是秦为的学生,哪怕是赵祯下了令,赵允让也不会亲自来,最多找个随从去送两贯钱过去了事。
内侍木然道:“这个某不知,不过话带到了,某这就回去。”
“别啊!”
赵允让一把拉住了内侍,故作佯怒道:“你不给个准话,我这怎么安排?是直接给钱,还是给他们找个活儿干?”
陛下亲口交代的事儿,肯定不是给钱、找活儿这么简单。
这事儿不好干啊!
内侍知道这货以前可是个十足的纨绔,惹不起啊……
只能小声道:“陛下说,此事秦为不好出面,他毕竟是国子监祭酒,一旦对谁恩情过重,那就有培植党羽之嫌,朝中肯定会有人喋喋不休……欧阳修那人又是个老实的,直接给富贵却不好,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
不就是又想给恩惠,又不想被外人说皇帝任人唯亲么?
这欧阳修当真是好运气啊!
大宋开国多年,这般被帝王暗自惦记着的臣子还有谁……除了一个秦为,就属这欧阳修最蒙圣宠了。
赵允让无奈的走了过去。
“欧阳修。”
欧阳修刚甩完一件外衣,抬头见是他,就憨笑道;“小公爷寻某有事吗?”篳趣閣
周围的妇人们闻言,呼得炸了锅一样。
有些甚至都站起来了,不是行礼,是准备跑路……
小公爷啊!这可是皇亲国戚。
别说是行礼,就是看一眼她们觉得会折寿,大家不是一个档次,自然不能在一处屋檐下共存。
赵允让唯有苦笑,然后道:“咱们俩寻个地方说话吧。”
欧阳修却摇头道:“还得干活呢,要不您稍等等?”
在他的世界里,省试之前的任务就是帮着娘亲挣钱,谁都不能打断。
赵允让无奈,只好在一群妇人炙热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我来是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衣食住行缺了什么告诉我就行。”
合着是来送温暖的。
妇人们放下心来,然后又不禁心中惊讶;这欧阳修到底得了什么运气,竟能让宗室子都另眼相看。
可欧阳修却皱眉道:“小公爷这话……欧阳修不明白……”
“你……算了,你不用明白……就只管说你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我帮你解决就是。”
赵允让不能透露赵祯的名字,只能含糊揭过。
欧阳修却认真摇摇头:“多谢小公爷好意,某没有什么困难。”
“这还不叫困难?”
赵允让没好气的指了指那些脏衣服,就差没说你都混得和妇人为伍了……
欧阳修明白他的寓意,他站起身,不卑不亢的正视着赵允让,认真道:“但这是某和母亲靠本事换来的,虽然辛苦些,心里却踏实。”
“这才挣几个钱?你不想你娘过得好些么?”
赵允让的出身,注定了他不能理解这种所谓‘穷人的骨气’。
欧阳修犹豫了少许,又坚定的摇摇头:“想是想,可别人给的,终究不踏实……若是习惯了受人恩惠,以后便再不能挺起腰杆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