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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1 迷茫的探花郎

    按照朝廷惯例,新科进士都要先入翰林院学习半年,然后再根据考评结果和各自特长,出任相应的官职。因此,状元陆祥楠被授予从六品修撰;榜眼文泰和探花宋启愚被授予正七品编修;其余进士均被授予从七品检讨入翰林院当差。为了方便,宋启愚在延庆街上租下了一处小院,与童、曹两弟兄共同居住。

    坐落于观前街的翰林院是一座布局规整的五进院落。从登瀛门入,首先到达讲习堂,这里是翰林们讲学的地方。两边配套的房屋为掌院学士和侍读、侍讲们的办公地。穿过围廊有一间过厅,供奉着孔孟先贤,左右各有多间房舍,是修撰、编修、待招等人的办公场所。再后一重为内堂,坐北朝南,设有御座,专供皇帝临幸使用。内堂后面是藏书楼和善本库,储存有历代编撰的巨量图书。那里很快成为了学子们最爱去的地方。院子的最后一重为翰林花园,内有亭榭数间,碧水一湾,可供翰林们读书休闲、静心思考。七十二名新翰林徜徉其间,听课、读书、研习、讨论,当然,也少不了结诗社,凑酒局等等娱乐活动,大家很快便相熟起来。宋启愚与陆祥楠、朱昌海、冯肖文、金杰、陈靖辉、付云瑞要好。童道生与张文海、谭琴交厚。平静快活的日子一晃过去了两个多月,翰林们也基本上将朝廷官秩、法令、各部院职能、各司道责任了解清楚。

    这一日掌灯之后,谭琴悄悄来到宋、童的寓所。宋启愚和童道生各自撂下书本,高高兴兴地出来迎接这位同年。宋启愚拱手示意说:“谭兄,好多天不来了,刚才,再造还提起你咧。”童道生也拱手说:“谭兄,里面请吧。”说着,童道生就抓着谭琴的胳膊往院里让。童道生边走边问:“这些日子,只要掌院学士讲罢了学,就看不见你的人影了。你上哪儿逍遥去了?”谭琴笑着说:“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逍遥?”宋启愚则喊着曹可用:“可用,谭检讨来了。烧些水泡茶来,再把昨日买的枣子多洗些,拿给谭先生尝尝。”待进屋坐定,宋启愚仔细端详谭琴,只见这位先生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挺拔,方面阔目,长得一表人才。宋启愚赞叹道:“若论仪表,谭兄乃我辈翘楚呀!”谭琴说:“宣道兄取笑了。您宋编修才是我们这些检讨学习的榜样。”等曹可用上了茶和果品,谭琴也没客气,嚼了个枣子说:“还挺甜。朱昌海他们今天没来吗?”童道生说:“朱昌海、金杰和冯肖文迷上了善本库里的古书,每日都要借上几本,彻夜研读,估计现在正钻故纸堆呢。付云瑞吗,就更不会来了,刑部郎中孔大人看上了他,想招他为婿,说不定,现在正在孔大人府上言好事呢!”几个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谭琴收起笑容说:“不瞒你们说,在下也有好事。”童道生好奇地问:“快说说,什么好事?”谭琴接着说:“二位仁兄莫见笑。你们也知道我与陈大都督是同乡。前些时,陈都督邀我过府宴饮,其间,都督向我引见了他的孙女,欲配我为妻。”童道生还没有完全摆脱小孩子心性,兴冲冲地调侃道:“那你不是攀了高枝了。陈都督的孙女是不是美若天仙呀?”谭琴笑笑说:“长得确实不赖,我开始也很满意。不过……”谭琴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朝里很快就要变天了。”宋启愚摇头说:“我等确实不知,愿听详情。”谭琴说:“你们可别小看咱们这些同年,一个个伶俐着呢。陆祥楠经常到王相府上走动;张文海和汪伯彦跟使相张大人处得很近;李文尊跟从刘枢密使;楚仁杰巴结赵相;那个文泰最过分,他直接搭上了慈宁宫大太监白宁的关系。你们两个就没想想,怎么经营各自的前程?”宋启愚觉得谭琴心思很深,先提起茶壶给他续上水,慢慢说道:“我等下臣只要忠于皇上,一心为国,勉力办差,还怕没有前程吗?”童道生也说:“是啊。读好书,做好人,办好事,忧心社稷,顾念百姓,孔圣人不是一直这样教育我们吗?”谭琴呵呵笑了起来,摇着头说:“二位仁兄,圣人之言自然没错,但若死板硬套就太迂腐了。皇权至高无上且不容质疑,你我这样的小官在短期之内,根本不可能入皇帝法眼;而那些市井小民无权无势且难出苦海,我等也不需要看他们的脸色;故而,我们得以进阶的道路只有结好上官。唐朝宰相李林甫说‘必将权柄交予可靠之人’。其实,历朝历代的高官又有谁不是这样做的呢?他们不都是牢牢把控着权力,再将一部分好处出让给自己相信的人吗!”宋启愚看童道生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他受不了这样的论调,就端起果盘递到童道生面前说:“再造,吃些枣子。你我初入仕途要多听、多看、多学呀。”谭琴也感觉自己说的有些露骨,自我安慰说:“宣道兄说的对。再造,咱们是朋友,我才敢如此推心置腹,你可别想歪了。”宋启愚问:“其实,巴结上官也是通例,不能怪到你头上。可你为什么说朝里要变天了呢?”谭琴昂起头说:“宣道兄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观朝中大臣,聪明者莫过冯相。所以,恩科大比后,我一直跟冯相走得很近,他也表示要栽培于我。前几日,冯相单独宴请了在下,交给我一项重要的任务。我怕自己能力有限,才来找二位仁兄商量,不知二位是否愿意帮忙?”宋启愚又给他添了些茶,说:“你说说看。”谭琴压低了声音说:“当今圣上早有罢黜陈松昌之意,只缺少一个理由。冯相让我告发陈松昌的二哥陈松骏贪赃枉法,并且准备了全套证据。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们二位,若咱们联名弹劾陈松骏,那么陈松昌必然倒台……”想起当初自己家破人亡的悲惨境遇,又想到陈松昌曾经立过赫赫战功,再看谭琴为了邀功不惜迫害他人的丑恶嘴脸,童道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他拍案而起,怒斥道:“姓谭的,枉我把你当成正人君子,你原来如此卑劣下作。你明明不认识陈松骏,为了巴结上官,竟然罗织罪名,构陷他人。且不说陈都督想招你为孙婿,就看他战功累累,你也不该出卖他吧!从今往后,咱们的交情算是掰了。我与你势同水火,再莫相扰。”谭琴被骂得颜面扫地。他咬着牙说:“这这,真是不知好歹。我一片好心,却遭你辱骂。那陈松骏违不违法不是你说了算的,那是朝廷定的。得得得,我也不跟你这种青皮废话了。你呀,一辈子爬上不去。告辞。”说完,谭琴气哼哼地跨出了屋门。

    宋启愚到房前礼节性地拱手算作送别,又回来劝慰童道生说:“再造,消消气,消消气。你不为名利所动,不向谬误低头的胆气愚兄佩服。”宋启愚抄起谭琴用过的茶碗,“哐啷”一声扔出了屋外,接着说:“以后,这厮用过的东西统统丢掉。我们对他也尽可以敬而远之。可是,兄弟呀,你不该这样跟他撕破脸皮。”童道生“呼哧、呼哧”粗喘了好大一会儿,才略微平静了些。宋启愚继续说:“兄弟是君子,会有很多顾忌;而谭琴这样的小人却没有一点底线。他若存心害人,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对待这种人,不能太过决绝,即使有时必须表明态度,也要留有余地,让他觉得还有希望。同时,我们也要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使那些小人不敢贸然攻击我们。”童道生也有些后怕。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兄长教诲,我当铭记于心。今后做事,我也会三思而行,尽量不意气用事。”宋启愚看童道生还是气不顺,便对外面喊道:“可用,延庆观旁边的书场还开门吧?咱们去散散心如何?老听你说那里的蜜饯糖葫芦好吃,我得给童检讨买一串尝尝。”童道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宣道兄长,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贪嘴不成。”这时,曹可用走进屋里说:“书场到半夜才关门呢。走吧,别想那些烦心事了。我带你们去,给你们买好吃的。”

    三天后的朝会上,同泰帝面沉似水。他举起一摞奏折,阴冷地说:“陈大都督,朕自继位以来,赏了你巨量财宝,还提升你的官爵,让你开衙建府,起居八座,皇恩不可谓不厚重。而你却仗着立有微功,培植党羽,私蓄武装,纵容亲族作奸犯科,还指使手下卖官鬻爵。朕手里拿的这些弹劾折本桩桩与你有关!”对皇帝的突然发难,陈松昌毫无准备。他惊恐万状,跪爬到御阶前,语无伦次地说:“陛下,臣不敢培植党羽,更不敢私蓄武装,请陛下明察。臣,臣的亲属或许真有作奸犯科者,但臣绝没有参与,请陛下为臣,为臣主持公道。”同泰帝冷笑着将一份奏折扔下龙案说:“这是状告你大哥陈松明的。你敢说他的劣迹你不知情吗?”接着,同泰帝又一连扔下多本奏疏说:“这是揭发你的旧部黄清顺割据自立的,你难道也不知道?这是弹劾你二哥陈松骏贪赃枉法的,你还出面为他回护过,不会忘记吧?还有,弹劾你的密友延州镇守使郭嘉生保存实力、不救友军的。还有,状告你杀良冒功,惧敌畏战的。这些难道都是冤枉你吗?”陈松昌磕着头说:“陛下明鉴,臣自为官以来,偶尔的行为不端和专断独行或许有之,但臣对陛下对先皇绝无二心啊。如今,臣面对众人弹劾,百口莫辩,臣唯有辞去大都督职务,接受调查,以证清白。”说着,陈松昌摘下乌纱帽,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身前。同泰帝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朕也希望这些弹劾都是捕风捉影,也想通过彻查给你公道。但你必须端正态度,认真反思,约束部下,配合调查。你,你先退下吧。朕稍后会有恩旨给你。”陈松昌磕了个头说:“陛下令旨,自当遵从。臣扣谢陛下隆恩。”

    陈松昌本以为这是一桩简单的栽赃攀咬案件,是那些政敌对自己发动的突然攻击。在回府后,他告诫家人低调谨慎,不得招惹是非。同时,他谢绝了所有旧部的探望,并让他们协助朝廷全面调查。陈松昌始终认为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皇帝的睿智英明,他肯定能有出头之日。但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要对付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同泰帝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