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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杨氏的话,封德彝再也坐不住,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心里七上八下。
杨氏见状,很是诧异,封德彝的养气功夫精深,身为首相更是喜怒不形于色,这左右不过是一个家仆而已,不至于如此吧。
看到杨氏的神情,封德彝这才忧心忡忡的说道:“杨阿强知道府中不少隐秘之事,若被有心人得知,唯恐对我不利”。
杨氏这才明白,点头说道:“虽是些风言风语,但总归是对郎君名声不利,我这便差人去找”。
封德彝眉头紧蹙,心不在焉的微微颔首,并没有过于解释。
那可不是些许风言风语啊,可不仅仅是对名声不利这么简单,若是事情暴露,只恐是人头不保啊。
想到此处,封德彝心急如焚,立即出门,径直前往雍州牧廨。
雍州牧,即后来的京兆府,公廨便设在光德坊,而封德彝的密国公府在兴化坊,斜对面便是光德坊。
长安城因地处雍州,北周时期,特设雍州牧治理京畿之地,但据《周书》记载:雍州牧一职并未实授。
前隋大业三年,罢州置郡,设京兆郡,于长安设京兆尹,洛阳设河南尹,使其兼理“牧”的职责。
李渊立国后,废郡设州,复置雍州牧,第一任雍州牧便是李世民。
雍州牧职权重大,统辖京畿之地,位列从二品,一般由亲王遥领,并不赴任,实际事务由雍州长史处理,位列从三品。
现在的雍州长史便是前任凉州长史杨恭仁,虽然名义上都是州长史,但两个职位却是难以相提并论,执掌京畿之地的雍州长史,其政治地位不亚于六部尚书。
雍州的治所便在这光德坊的雍州牧廨,尚书右仆射亲自前来,公廨属官不敢耽搁,恭恭敬敬的看茶之后便急忙上报,毕竟这位可是当朝首辅。
不多时,杨恭仁缓缓而来。
“不知封相公到来,杨温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杨恭仁本名杨纶,后来因为跟滕王杨瓒的嫡次子杨纶同名,而改名杨温,字恭仁,以字行世,爵封观国公,出身弘农杨氏,其父杨雄乃是前隋观王。
杨恭仁在前隋时便已功成名就,平定杨玄感叛乱,爵封成安郡公,隋炀帝死后,杨恭仁归顺大唐,历任凉州总管、侍中、中书令等职,资历深厚。
杨恭仁跟封德彝是老相识,早在前隋时期,二人便同殿为官,封德彝之妻杨氏按辈分来说便是杨恭仁的堂妹,二人更是同岁,但是现在杨恭仁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这便很耐人寻味了。
封德彝嘴角一抽,和煦笑道:“恭仁何以如此客气,可是不敢在你面前称相公啊”。
“封相公来此何事?”杨恭仁面无表情的问道。
封德彝心中暗自不爽,但是面上依旧带笑,“一件小事而已,恭仁自去忙吧,老夫自寻长安县令去办即可”。
杨恭仁眉头一皱,“无妨,本官既在此处,便由本官代办吧”。
封德彝一顿,只是摆手笑道:“无甚大事,只是府中一名家仆逃亡,左右无事,路过贵司,便来告知一声,请务必将此獠捉拿”。
“好胆”,杨恭仁皱眉道:“家仆竟敢逃亡,还请封相公将其身契给我,只要他还在京畿,必将其缉回”。
封德彝不疑有他,直接从怀中掏出杨阿强的身契,递给杨恭仁,他也知道杨恭如的秉性刚正,办事勤勉。
“此事便拜托恭仁了”,封德彝叉手说道:“回头英雄阁上设宴相谢”。
见封德彝离去,杨恭仁眉头紧蹙,打开身契看罢,便是呢喃道:“杨阿强……”。
正在这时,衙役来报:吏部杨侍郎求见。
杨恭仁回过神来,“请入后堂”。
后堂,杨恭仁躺坐在榻上,皱眉沉思。
不多时一名身穿紫色官服的中年人大步进来。
见杨恭仁如此惬意,那中年人不由得失笑道:“我在吏部为侄儿辛苦谋划,兄长你在此倒是好生惬意”。
这人身着紫袍,便是位列四品,正是吏部侍郎杨师道。
“景猷啊,你来的正好,看看这个”,杨恭仁从桉桌上拿起杨阿强的身契递给杨师道。
杨师道,字景猷,乃是杨恭仁的七弟,这个七弟是嫡亲七弟。
前隋观王杨雄生有七子,长子便是杨恭仁,名声最大。
次子杨綝,前隋时官拜淮南太守,杨玄感起兵造反,因跟杨玄感交好,受到杨广猜忌,惊惧病亡。
三子杨续,现为郿县县令,后来这个杨续官升郓州刺史,两个孙子杨执柔和杨执一官运亨通,赫赫有名。
四子杨演,这人平平无奇,但他的长子杨思玄官至吏部侍郎,次子杨思敬官至礼部尚书,尚长广公主。
五子杨纲,爵封平阿郡公。
六子杨恭道,有一女嫁给李世民为妾,也就是后来的杨婕妤。
七子便是这个杨师道。
杨雄七子,最出名的便是大郎杨恭仁和七郎杨师道
杨师道尚桂阳公主,武德四年,官拜灵州总管,镇守北疆,期间多次击败突厥南侵。
武德七年,庆州都督杨文干谋反后,李渊在坊州惊惧不已,命灵州都督杨师道和左武卫将军钱九陇讨伐。
但当时的杨文干暗中得到太子党人的支持,物资充盈,固守城池,致使杨师道无功而返。
可是天意使其立功,突厥趁机侵扰原州,宁州刺史鹿大师率军阻击,杨师道见机行事,领军直入大木根山,断其后路,将这一股突厥游骑拦截在大唐境内。
杨师道因此立功,召回朝中,担任吏部侍郎,爵封安德郡公。
由此可见杨师道并非是庸人,允文允武,后来更是多次拜相。
杨师道接过这一张身契,眉头紧蹙:“杨阿强?”。
“封伦家中的奴仆逃亡,他托我追捕……”。杨恭仁自顾自的饮着茶水,一边解释着,言语间很是费解。
“这种小事,他还找你?”杨师道愕然失笑道:“随便遣一仆从在长安县报官即可啊”。
“嗯?”杨恭仁抬起头来,“你也是这么认为?我就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一个奴仆而已,犯不着他堂堂首辅特意走一趟,偏偏他还托词是顺道而来,可是我索要身契时,他毫不犹豫的便从怀中取出,可见是早有准备,特意来这一趟”。
杨师道在一旁坐下,点头说道:“听兄长你这一说,封伦这厮倒像是极其在意这个、这个杨阿强”。
杨恭仁微微颔首,“这其中肯定有蹊跷,不过他既然来这一躺,我便接下了,让下面人先发海捕”。
“若是拿到人了,兄长不妨先问一问”,杨师道眼中闪过厉色,“这人竟敢逃亡,并且让封德彝如此紧张,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正有此意”,杨恭仁点头附和。
尽管隋杨已经亡了,他们作为前隋宗室也已经入仕大唐,并没有复国的心思,但是对于封德彝这类谄媚不忠的小人,可谓是深恶痛绝。
李渊虽然称帝,但李渊是在杨广死后立杨侑为帝,然后一步步通过称王、加九锡、禅让等流程登基称帝,难以从法理上去攻讦李渊。
而封德彝这厮当年身受杨素赏识,官拜内史舍人,但是在朝堂上跟虞世基等佞臣沆瀣一气,败坏朝政,后来更是投身于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发动兵变,弑帝僭位,招致千古骂名。
当年在江都宫里,宇文化及命令封德彝拟诏,历数隋炀帝诸多罪过,封德彝竟欣然提笔。
隋炀帝见状大怒,怒斥封德彝,“武夫提刀弄仗倒也罢了,卿乃士人,何至于此?”
此言如同当头棒喝,一句话便将封德彝打入谷底,从此不忠的名头伴随一生。
后来宇文化及冒天下之大不韪僭位称帝,任命封德彝为内史令,是为大许国宰相,封德彝再次领命。
这也是为什么封德彝后来投奔李渊时,李渊对他严词斥责,将其罢黜遣返的原因,只是封德彝后来进献秘策以讨好李渊,再次还朝。
至于进献的是什么秘策,只有李渊和封德彝两个人知道。
接下来几天雍州牧下属的县衙,全力追捕逃奴杨阿强。
雍州牧的能量是巨大的,威凤卫很快就感受到压力,毕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恭仁性格刚直,他统领的雍州牧从上下午,执行力非常强。
薛收只得如实上报李世民。
“他终于急了”,李世民嗤笑道,然后吩咐道:“传杨恭仁”。
半个时辰后,杨恭仁从东宫回到府上,便是皱眉沉思,命人将杨师道叫过来。
“兄长,何事?”
现在兄弟七人,除早亡的二郎杨綝外,只有官拜郿县县令的三郎居住在郿县,其余五人极其家卷全部居住在观国公府,好在观国公府便是前隋观王府,占地面积甚大。
“方才太子召我入宫,他听闻近期雍州牧大肆追捕杨阿强之事,似乎有些不满,倒是并未训斥我,只是说雍州统辖京畿重地,不该因为一个逃奴而兴师动众”。
杨恭仁捻须胡须,有些迟疑的说道:“但我总觉得,太子这是另有深意啊”。
杨家七兄弟向来共进退,这位幼弟虽是年纪比自己小二十岁,但是自幼聪惠,思维缜密,杨恭仁若有疑惑便是习惯跟杨师道商议。
果然,杨师道一听便是领会到杨恭仁的疑惑,惊讶道:“看来这个杨阿强果真不简单啊,竟能接连引起首辅和太子的重视”。
“那依你看来,该如何是好?”杨恭仁皱眉问道。
“既然太子不喜兄长深究此事,那便唯有听之任之了”。
杨师道直接说道:“便按寻常逃奴一般来缉捕便可,若是兄长依旧大力度缉捕,一来会惹太子不喜,二来会引起封伦警觉。
再者说,这事本就跟我们没关系,全因你我好奇使然,现在看来这个水很深,那兄长更应该置身事外了”。
听得弟弟有理有据的分析,杨恭仁很是赞同,当即下令停止缉捕,企图置身事外,可是已经参与进来,再想脱身,何其难也。
翌日,封德彝便是登门拜访。
各自落座后,封德彝方才叹道:“看来恭仁也是疑惑,我为何对这逃奴如此上心,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隐瞒了”。
杨恭仁闻言直笑道:“封相公不必如此,既是贵府逃奴,雍州上下自当尽力,其中隐情,我不必知晓”。
看来这老狐狸已经察觉到什么了,竟如此迫切,这趟浑水铁定是不能再蹚了。
封德彝微微一怔,继而摇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贼厮偷盗府中财物,实在是饶他不得”。
杨恭仁只是应着,他在想起昨夜离开东宫时,太子特意叮嘱他,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他来东宫之事,心里对封德彝的话更是不以为然,这老贼一定是有大问题。
见杨恭仁只是推诿,不愿下力,封德彝终于忍耐不住,“恭仁,你我数十年交情,怎如今让你依法替我缉捕逃奴,你还在此推三阻四?”
“封相公这是什么话?”杨恭仁顿时不悦,“雍州上下正在全力缉捕,何来推三阻四之说”。
封德彝愠怒,直言道:“听闻你今日已撤去缉捕令,这如何不是懈怠公务?”
“封相公倒是消息灵通”,杨恭仁轻笑道:“实不相瞒,前几日大力缉捕,已闹得沸沸扬扬,接下来只能按正常程序缉捕,封相公勿怪”。
封德彝心里一惊,只得说道:“无论如何,这逃奴影响恶劣,还望杨长史务必尽力”。
话音落下,封德彝挥袖离去,他看得出来杨恭仁只是推诿,不会尽力而为。
回到尚书省后,封德彝越想越气。
当天下午,便有弹劾雍州长史杨恭仁的奏疏呈到李世民的桉桌上。
可见堂堂首相,手眼通天,竟可以指使御史台的人弹劾杨恭仁,但他不知道现在的杨恭仁正在承恩殿。
“恭仁啊,你看”,李世民拿起那本弹劾奏疏递给杨恭仁,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以清正廉洁着称的杨恭仁竟被人弹劾尸位素餐哈哈哈”。
杨恭仁一脸苦涩,这时他也毫不掩饰对封德彝的不满,直言道:“封相公真是好大的威风,先去雍州牧,后去臣的府上,不断施加压力,上午被臣拒绝,下午便有御史言官弹劾,不愧是当朝首相啊”。
李世民面无表情,对于杨恭仁的话不予理会,直将那封奏疏随手扔进火盆里。
“你无需理会他,近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冷了,你雍州牧当提前布置,今年冬天,我可不想看到长安冻死的人比去年多”。
杨恭仁躬身应着,只是心里很不平静。
太子竟将弹劾奏疏给烧了,尽管李世民面色没有变化,但是这个举动足以证明他心里很是愤怒,亦或是极其厌恶,否则也不会做出焚烧奏疏这个举动。
要知道奏疏可是全部要封库留存的,一件随手之事足以证明李世民的态度了,或许封德彝这个谄媚上位的首相之位坐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