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楠接过檄文,细观之,字迹工整,灵动秀逸,可谓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讨藤原檄文》
“盖因天皇圣明,心系苍生疾苦,而力求变法维新,祛疴除弊,百姓不无拥戴。”
“然,这一千秋大计,却触及幕府利益,遭大将军藤原春抵制阻挠。其身沐皇恩,不思上天好生之德,却贪天之功,干戈不息,举武扬威,其麾下武士团,抢掠罄尽,败法乱纪,染指之处皆寸草不留,致民间怨声载道。而今,竟冒天下之不韪,抗旨不遵,斩御林军,杀钦差,并不召而自至,大肆围猎皇宫,企图弑君篡位。藤原春悖道逆理,包藏祸心,公然谋反,实属大逆不道,欲陷天下于大乱。其行无耻,其罪当诛,人神之共愤,天地所不容。”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朝廷出榜,招募天下英雄,共赴国难。号召血性男子进京勤王讨逆,助天皇征剿此贼,匡扶社稷,重回大统。布告天下,咸使闻知。花山天皇。”
落款日期:永观二年九月十七日。
赵楠逐字逐句斟酌,甚是满意,“平仲,很好,无可挑剔。只有一点,你把落款日期提前几天,以示皇宫摇摇欲坠,情事危急。给民众一种压迫感,若不及早起事,很快便会亡国亡家。”
“好文好字!”管家凑过来边看边问,“只是落款没有天皇玉玺,倭人未必肯信。”
“无妨无妨!”赵楠扭头看着他解释,“理论上讲,皇宫四面楚歌,被强敌围得水泄不通,能偷偷传出天皇口谕,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若携带用印的檄文出宫,即便带出来也只有一份或者很少的几份,绝无可能把玉玺拿出宫来的。因此,没有御印反而是正常的。”
赵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补充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文末加上一句即可:功成之日,凡讨伐此贼者,皆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朕情愿让出半壁江山,与君共治。”
“这就对了!”管家啧啧称赞,“不分臣民,也不问身份,市井之徒也好,江洋大盗也罢,来者人人有份,名利双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死也值了!”
寇准点头附和:“如此一来,不光是青壮年,恐怕连老弱病残也难逃名利二字,会争先恐后,踊跃来京声讨藤原春。”
檄文内容议定,令秦知古等人誊抄,惠子自然也参与其中,还一再感谢赵楠全力拯救她的国家。
榜贴四门,传于地方五畿七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檄文一时轰动全国,都道府县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市丼之人,奔走相告,能为之士,皆尽响应,各路人马纷纷进京勤王。
皇宫。
清凉殿。
“花山,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金殿上,藤原春手持草薙剑而立,与坐在御座上的天皇对话,“你的御林军和近卫军,已被我彻底消灭,皇宫被我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放眼天下,还没有任何一支势力,能与我麾下的武士团一较高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再做无谓的抵抗,反抗是徒劳的,没人能救得了你。我劝你乖乖写下诏书,早日禅位。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否则,君臣一场,别怪我心狠手辣。”
“将军!”一探子禀报,“幕府外发现几千兵马,依甲胄制式,兵器马鞍等分析,疑是大宋的军队,但又不完全像,大老不敢擅专,特命卑职来禀明情况。”
“大宋?哈哈哈!”藤原春大笑,“孱弱的大宋,在我武士团面前,也不过是大怂而已。攘外必先安内,区区大宋,何足挂齿!”
“藤原春!”天皇手捻佛珠,守心闭眼,“自古以来,邪不压正,这个百颠不破的真理,想来你未必不懂。结党营私,弑君篡位者,哪个有好下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朕劝你善良。北宋大军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无端出现在幕府,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朕再劝你一句:慎重,三思而后行,切勿走上不归路。”
二人你来我往,斗嘴斗了几个时辰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藤原春见花山负隅顽抗,已渐渐失去耐心,只得使出杀手锏,秀肌肉,“实力在手,你无我有。你想杀人,可是手中无刀。一味的拖延时间,只会等来全国各地更多的武士集结京都,会有更多的屠龙刀。既然拖延无益,何不为自己,也为后宫的家人,留一条活路?”
“阿弥陀佛!”花山捻珠的手速越来越快,誓死要将皇位保卫战进行到底,“藤原春,既然你执迷不悟,非要与天下人为敌,那你就动手吧!”
聊天聊死了。
话题又一次到了起点。
藤原春已经记不清楚,这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循环往复多少次了。
拉锯战再次陷入僵局,也可以说是死局。
杀,他顾虑重重,恐招来骂名,被天下人唾弃,遗臭万年;退,天皇的兵马被诛杀殆尽,已无退路可言;和,花山软硬不吃,好像算死了他不敢弑君。
无解。
藤原春与天皇互相磨嘴皮子,打嘴官司,双方你来我往,据理力争,就这样苦撑苦熬,干耗着。
“来人!”藤原春下令,“即刻起,封了御膳房,米面蔬果一律禁止入宫,皇宫里的任何一处水源都要派人从严把守,仔细看管。宫里的人饮水用饭,都必须经过我的允许。违令者,杀无赦,满门抄斩。”
看来,他真的是急眼了,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既然想出了断粮断水这一昏招。
蓝天下,海岸线的一艘快船,如离弦之箭,正飞速朝着萨州驶去。
船头,一武士问部将:“大人,我们为外域之人效力,背叛天皇幕府,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骂我们是走狗,卖国贼?”
“卖国贼?”武士一句话戳中了部将的痛处,他迎着海风,泪光闪闪,“我效忠天皇,却被朝廷划拨给了幕府。我对大将军忠心耿耿,屡立战功,屡破大案要案,却又被推赴刑场,差一点丢了脑袋。非我不爱国,而是国家抛弃了我。试问,一个人,连脑袋都保不住,你让他如何爱国呢?这个国家,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去爱呢?”
一番话,振聋发聩。
尤其是对刚从刑场上捡回一条命的他们来说,此语更是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似有千斤万斤之重。
“我们的要求并不高。”部将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只求有饭吃有衣穿,娃娃有书读,父母都平安。如此简单的诉求,却难以实现。国家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都白白浪费在了天皇与幕府无休无止的争斗内耗当中。武士团则更甚,打着反腐的旗号,大肆清洗朝廷官员,丧心病狂搜刮民脂民膏,现实与愿望渐行渐远。看似繁荣的西湖,人心却如断桥,早就分崩离析了,国将不国,这卖国贼又从何谈起?”
一旁几名心有余悸的武士很有同感,随声附和,“没有死于敌人之手,却险些丧命将军刀下。真正的卖国贼,窃国大盗,小日子过得颇为滋润,个个混的风生水起。唯独咱们这一腔热血爱国者,差点把小命都爱没了。唉,难呀,太难了。”
“谈到爱国,我也想说几句。”部将掏心掏肺道,“你是砍柴的,国家是放羊的,你不管不顾地围着她转了一天,他的羊吃饱了,你的柴呢?”
这就是现实。
“打柴者,无以为柴,忍饥挨饿苦度日月也还罢了。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柴米油盐,求医问药,舟船车马,生老病死,人情世故,读书求学,举手投足间,又有哪一项不花钱呢?”
啪啪打脸的现实。
“因此,我的答案很简单。”部将声音越来越低,沮丧道,“我们不是卖国贼,也不配爱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谁保我们脑袋无虞,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他就是我的国,我就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部将的话引起了共鸣,“是啊是啊!大人言之有理,外域之人,不但留下我们的小命,还准许咱们戴罪立功,如此坦诚大度,那他就是我们实实在在的国,值得你我爱戴。”
言语间,小船已驶入萨州码头。
“谁是谁非,谨记在心,以图后报。”部将率先跳下快船,殷殷嘱咐,“切记,羁押人犯,速去速回!我在码头等候,别忘了,山口还惦记着我们的脑袋呢,成败在此一举。”
“哈依!”
部将摇摇头,强调重新回话,直到一武士梦然醒悟,喊了一句“得令”后,他方满意。
夜幕降临。
用罢晚饭,大地回归沉寂。
府内灯火辉煌,赵楠到幕府外转了一圈,整个天空乌云压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黑乎乎一片。
犹如打杀然灯佛,堕落黑暗狱。
除了府门上两盏悬挂的红灯笼,有一点微弱的亮光。
赵楠禁不住想,若论繁华,这倭国最有权势的幕府,也不过如此,比起宗主国大宋王朝,差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