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王卿公臣苦思冥想多日,也未能议出两全其美的应对之策。
天皇一旦犯病,精神错乱,冤杀身旁的人,早已是家常便饭。
昼夜护卫着冷泉天皇的村上,不可避免地,同样饱受摧残,好几次转悠到鬼门关,又被人拽了回来。
村上眼看着情如手足的兄弟,一个个被杀头,甚至会被戮尸,惨不忍睹。自己的死活全看天皇的发病程度,狠起来,天皇连自己都打,更别提一个小小的护卫了。
颈上人头,朝不保夕,人人自危。
蝼蚁尚且惜命,况人乎?
天皇卫队的侍从越来越少,朝廷只得许诺重金聘请。有命赚钱,还得有命花不是?经年杀戮,敢应聘递补的侍卫,寥寥无几。
皇家威仪,又断不能减等。
这个前所未有历史难题,摆在了朝臣面前。
民间不乏爱钱如命的孔方兄,但出于天皇的安全考虑,难以保证会效忠天皇,贴心守护,这一方案被否决;从御林军里调拨,忠诚度纯洁度无需怀疑,但奉命行事的将士,一听到风言风语,早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心思护卫服侍?方案也被否。
几番辩论,几经合议,经过长时间的商讨,重臣最终达成一致意见,上奏天皇,请旨给卫队的每一个侍卫:凡精心护卫,贴身侍奉天皇满一年者,赐其子女进士一名;满两年者,赐进士两名,额外恩赐丹书铁券一块;满三年者,同上。额外恩赐丹书铁券两块。
村上作为侍奉天皇的幸存者,他跟随后者何止三年?进士及丹书铁券早已到手,以后的日子,他情知早晚逃不过天皇发病时的一刀。
既然难逃一死的噩运,与其糊里糊涂悄没声死去,还不如名正言顺替天皇殒命,也落个忠臣功臣的好名声。
荣誉,是一块铭旌。
于是,村上抱着必死的念头,大胆向国师建言,他愿意替天皇受刑,以达到为天皇祛除邪魔的目的。
此言一出,震动朝野。
群臣纷纷称赞村上,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是天下第一贤良之人,家贫知孝子,国难识忠臣。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在民间,村上也同样获得一片赞誉之声,荣誉铺天盖地而来。
他往日寂静如常的家门前,骤然车马喧嚣,人来人往,访客络绎不绝,只为能亲眼一睹这位忠心事主的侍卫。
一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声望暴涨,在倭国大红大紫,一时无两,传为佳话。
荣耀的背后,隐藏着村上一心赴死的悲情。
向来倚仗天子威严行事的国师,一贯骄横跋扈,胸无点墨,他是靠着家族的势力和阿谀奉承一步步爬上国师高位的,更别说诊治精神病这一世界级难题了。
国师对天皇不敢出手,唯恐稍有差池,被人弹劾,小命不保。但对一个小小的侍卫,就无须忌惮了。
他装模作样驱魔除秽,在宫中的后花园摆起道场。
各种驱鬼护身符、封鬼魔的封印和红丹朱砂桃木剑等一应俱全。
国师口中念念有词,吐秽除瘟,通命养神,虎贲引津,令吾皇通真,急急如律令。
蜡烛高烧,香烟冉冉,昂贵的黄纸,烧了一盆又一盆。
一套毛用没有的标准流程下来,便该村上这个大冤种上场了。
国师对待他,丝毫没有恻隐之心,更别提同情心了。
道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群臣激愤,挥舞着手臂,疯狂高喊“杀了他,杀了他,邪魔一日不除,天皇一日不安。”各种火烧、鞭笞、开水烫、凌辱等酷刑轮流招呼,即便是心志如铁,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也难逃一死。
国师原本备好九九八十一天的祛魔道场,村上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后,愣是没能挺过三天,便撒手尘寰。
人死如灯灭。
村上的死,并没能治好冷泉天皇的精神病,反而间歇发作的次数有所加剧。
倭国的朝臣民众,不怪罪身为国师的庸医无能,却把怒火撒到了村上的身上,理由也是荒诞至极:村上一死,天皇的病反复的更厉害了。
说明什么?说明他才是真正的邪魔,他的子子孙孙,都是鬼祟附体。
惊天大反转。
忠心不二的村上,眨眼被贬成恶魔,生前的赞誉也变成了恶意诋毁。
世事无常,九泉之下的村上若有知,也会后悔当初那个以生命博取荣誉的决定。
事实证明,他的初衷是多么幼稚,他的想法是多么不靠谱,在变态的倭国,一切都是假的。
“就这样,”山口哀哀悲泣,“家父殉职,被扣上恶魔的罪名。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家父身亡,日子还得过。至今,我阖府男女老少,还被朝廷的文武众臣定性为邪魔鬼祟,满门抄斩只是早晚的事。”
“言过了,言过了。”管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煞有其事地俯身看了看山口的脑袋,使劲揉了揉眼道,“你的人头,这不是好端端的长在脖颈上吗?难不成是我眼花看错了,这不是脑袋,是个球?”
“贵人快莫取笑小老儿了。”山口声音嘶哑,再郑重向赵楠作揖叩首道,“幸好,太上天皇陛下同情家父的遭遇,又有他亲手颁发的丹书铁券和免死圣旨,卑职一家人,才能苟延残喘至今日。”
“山口,恐怕你只能认命了。”寇准劝慰,“你的遭遇,乃是天皇的私事,公子也是爱莫能助啊!”
“贵人误会了!”山口继续话题,“太上天皇陛下,一旦发病,朝臣就纷纷上奏,要拿我一家人再祭道场。老陛下饱受病痛折磨,体衰力竭,老眼昏花,逐渐丧失了正常人的智力,没有他老人家的回护,吾命不久矣。”他擦拭一下泪水,泣不成声道,“我虽受恩赐进士,且在武士团有爵位在身,但这些终究抵不住朝堂重臣的弹劾。要想保命的唯一出路,就是找到丹书铁券。”
“好嘛!”管家忍俊不禁,“自登上倭国的土地,就怪事不断。天皇丢了草薙剑,你山口莫非效仿君上,故意弄丢了丹书铁券?这保命的玩意儿,说没就没了?”
“弄丢了,倒好了。”山口沮丧道,“丢了,便不再抱任何希望,焚香沐浴,专等着官府抹脖子也就是了。偏偏明知道东西就在府中,可是邪门了,整座府邸挖地三尺,也未见铁券的影子,守着御赐的丹书而死,小老儿死不瞑目啊!求贵人,求公子救我性命!下辈子做牛做马,我山口一家人也会感恩戴德,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哎,你打住!越来越不像话了。”管家终于听出弦外之音了,忍不住出言训斥道,“原来你东扯西拉的说了半天,是让我家公子帮你找免死牌。奇哉怪哉,你府里藏着的东西,凭什么让我们帮你去找?再说了,你家的府邸,你的家人最熟悉不过了,他们掘地三尺都找不见,一个外人能找得见?我看你的脑子是吓糊涂了吧?真真是岂有此理。”
经管家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山口似乎才回过神来,忙道:“抱歉!贵人言之有理。只因小老儿见公子智计过人,分析问题一针见血,能透过现象,抽丝剥茧,字字句句直击要害,戳中事情本质,顿起求救之意。都怪我一时头脑发热,情急之下,急病乱投医,莽撞了莽撞了!还望公子海涵。”
“无妨无妨。”赵楠打趣,“脑子不用要生锈,会变成死脑筋的。不就是找东西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不推理玩闹一番,就当玩游戏,或喝酒猜拳了。”
见赵楠答应帮忙寻找,山口面露喜色,赶忙施礼,“有劳公子,有劳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作答。”赵楠沉声道。
“公子请问,贵人一片好心帮衬我,我当知无不言,万无藏着掖着之理。”
“好。”赵楠点头,“那我问你,那免死牌系何人所藏?你是如何得知,它肯定没有被人带出府中的?或是失窃,或是府中之人监守自盗,皆有可能。”
“绝无可能。”山口言辞凿凿,“当年,家父在冷泉天皇的御所清凉殿承沐圣恩,接到圣旨和御赐之物,陛下还特意开恩,给家父放假十天,准许回乡享受天伦之乐。家父回府第一件事,就是焚香供旨。之后,家父思虑再三,认为丹书铁券太过重要,需妥善保存,因此他下令,在他休假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他的住所,违者格杀勿论!转眼,到了家父入宫上值的时间,他临走之时,屏退左右下人,郑重其事告知我兄弟姐妹,丹书铁券他已经藏好,详细地点不会告诉任何人,需保命救急之时,有心人自然会找到。”
“如此说来,藏铁券之时,只是你父亲靠他一己之力,并没他人协助?”
“公子,的确如此。整个过程并无第二人参与,包括我的母亲。”
“那,我再问你,你的父亲回宫前后,你可曾亲眼看见大量土方?”
“公子,小人也想到了这一层,并无人得见。”
“嗯,此事可以断定,”赵楠稍加思考,微笑道,“丹书铁券的确在你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