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先生?”
谢惊安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称呼, 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鹤栖何代色, 僧老四时声。郁郁心弥久, 烟高万井生。”
“这个名字倒也不错。”
“呃……”
明黛微窘,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竟然当了真。
正打算解释, 却又听对方问:“说起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道友可是青山峰的人?”
明黛脸上的表情僵住,眼神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那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是:好家伙, 怕不是又是原主惹下的什么孽债找上了门来。
“抱歉,某只是随口猜猜,并无冒犯之意, 若是不便回答也无妨。”似乎是看出了她那一瞬间的不自然,谢惊安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还是好声好气地道了个歉。
明黛沉默一瞬, 有些尴尬:“那倒也不是……”
平时见惯了找茬的、轻蔑的, 头一回碰上如此温和客气的,倒是让明黛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这应该是他们近来第二次碰面。上回她还因为仙鹤的事情而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乌龙, 但对方似乎也没见生气, 反而还好脾气地问她是否有急事,可让鹤先送她一程。
最重要的是,这人看起来一副温和谦逊的样子,长相更是儒雅翩翩,想来要么是个脑子好使的正常人, 要么就是广大修仙界盛产的黑心莲变态。
如果是前者,于情于理,她应该回应一声。
如果是后者……那就更应该回应了!
她可不想自找麻烦。
思及至此,明黛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她微微颔首,客气地说:“青山峰,唐明黛。”
顿了顿,又觉得光报个名字似乎有些生硬,于是她又问:“不知道友是……?”
这人一口一个“道友”,显然不是剑宗的人。
但最近除了即将抵达的蓬莱阁之外,明黛并没有听说还有哪个宗门来剑宗拜访——当然,若是私人做客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惊安。”
“惊涛不可渡,潮平亦难安的惊安。”
他顿了顿,忽而又笑道:“当然,唐道友也可唤某谢松。”
明黛:“……”
“谢、道、友可真会说笑。”她故意将前三个字的音咬得很重。
谢惊安闻言笑地更温和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明明浑身气质柔和干净,此时的神情却又莫名像只怡然自得的狐。
明黛:“还不知谢道友从何而来?”
谢惊安:“某乃妙音门门人。”
明黛:“妙音门?”
明黛闻言有些诧异。
妙音门……
这名字她似乎在哪听过,但一时半会儿又有些想不起来,只记得这门派应该是位于南苍境的云梦大泽内,其门下弟子以前似乎不怎么在外走动,直到近年来才渐渐活跃起来。
就好比全世界不止剑宗有剑修,但一提起“剑修”,世人总会先想起剑宗一样,相较于其他门派的乐修而言,妙音门更像是正统。
换句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科班毕业”。
一想到这,明黛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件事,唏嘘地说:“想来道友一定很擅长音律了。”
谢惊安:“略懂一些,但谈不上擅长。”
平时估计是没少被人这样问过,他淡淡地笑了笑,回答地十分谦逊。
明黛摆摆手:“那也比我好。”
想当年她在青山中学的时候,语数外政体美什么不能教?唯独音乐一项算是实打实的“听者伤心,闻者流泪”——因为她唱歌实在是太难听了!
早些年明黛还打算挣扎一下,最后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但在现代的时候,她好歹还能用手机给孩子们放几首歌陶冶一下情操,如今嘛……
她正犯着愁呢。
作为师长,她一直都有仔细关注小徒弟们的心理健康状况,但无论她再怎么用心、始终也只是个普通人,精力有限,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及时察觉弟子们的异常。
——就比如这一次的云时。
要不是她多留了个心眼,故意利用考核试探了一回,这孩子怕是压抑得都快要有心魔了。
明黛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在想:她总不能真的教这些孩子们唱《逆战》和《孤勇者》吧?
要是峰上能有个音乐老师就好了。
比如眼前这位就不错,气质形象都相当合适。
当然,她也只是随便想想,并不作数。
再说了,就算她有意招揽,别人也不一定愿意来,毕竟她连自己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明黛好奇地问:“不知谢道友平时用何乐器?”
谢惊安沉吟片刻,回答道:“琴萧都略有涉猎。”
上次遇见的时候,他腰间便别了一支洞箫,明黛当时还以为那只是类似折扇一类的文雅装饰,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对方的武器。
明黛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了以前在中读到过的那些有关于音攻的描述,不由得咋舌:“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谢惊安轻笑:“不过尔尔,道友过誉了。”
与此同时,明黛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她难得起了几分好奇心,问:“除了琴箫以外,你们乐修大多会选择什么乐器作为武器?笛子?铃铛?”
谢惊安颔首:“是这样没错,但也有个别例外。”
比如夺命唢呐什么的。
那一声声的,连他听了也忍不住皱眉。
明黛闻言乐了,问:“那木鱼算吗?”
谢惊安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唐道友见过?”
明黛迟疑着点了点头:“算是吧。”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在下山历练的途中也曾与一名年长的乐修交过手,但对方敲的是个木鱼,梆梆梆的像是和尚念经超度亡魂似的,每一声都敲得原主头疼欲裂。
那还是原主下山后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对手。
最后她虽然没输,但却也没赢。
整整三四天的时间,她连对方周身的防护都没破开,反倒把自己累得半死,再后来那位木鱼前辈估计是失望了,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瞪了她两眼,随后便收拾东西去其他地方去了。
【怎么找个虐就这么难呢。】这是对方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梗得彼时尚且年轻气盛的原主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那位前辈的木鱼声着实令人难忘。”明黛不由得感叹道,甚至光是回忆就觉得脑仁开始隐隐作痛了。
“木鱼啊……确实不多见。”
谢惊安抿了抿唇,眼神有些发深。
但他隐藏地很好。
他问:“唐道友是在何处遇见的那位前辈?”
明黛:“这我还真不记得了。”
谢惊安点点头,没再追问。
宾客未至,无需落座,此时大殿里人来人往,但大多都盯着正中央的水幕,亦或是私下攀谈,倒是没几人注意到角落里闲谈的他们。
他话锋一转,突然说:“其实我觉得青山峰的声音也很独特。”
明黛:“青山峰的声音?”
谢惊安轻笑颔首:“谢某目前借住于西姜峰,距离青山峰倒是不远,晨间寂静,时常听见贵峰弟子的读书声。”
明黛微微一怔。
怪不得他刚才一上来先问云时他们几个是不是她的徒弟,原来还有这一层渊源。
想到那几个小萝卜头,她也不由得笑了。
“所以道友是先认识了我那几个徒弟?”
谢惊安也没说是或者不是,但明黛见他神情自然,心中原本有的七分戒备也顿时只剩下了五分,甚至还为自己之前先入为主的猜忌而有些心虚。
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不应该因为人长好看、性格又随和,就觉得对方一定是个手持重要剧本的反派角色。
于是明黛那找音乐老师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不入职,友情演出一下也行啊。
明黛:“谢道友觉得我们峰的弟子如何?”
谢惊安:“剑宗卧虎藏龙,不愧为中洲之首。某虽不懂剑,却也时常为他们的毅力折服。”
“平日里远闻青山峰上朗朗书声,有几句话倒是令某印象深刻。”
明黛:“哪几句?”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几秒钟以后的明黛肯定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个问题。
但此时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满脑子的好奇。于是她便看见谢惊安眼眸带笑地瞧向自己,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
“青春似火,超越自我——”
明黛:……
好了,可以不用念了!
一天之内动工太多次,脚趾头也是会累的!
她正要再硬着头皮说点什么,却听见旁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明黛下意识地随众人一起朝大殿之中望去。
只见那偌大的水幕之中,一艘造型奇特的灵舟破开层云缓缓驶来,伴随着一阵悠扬的号角声,金光穿透碎云层层洒下,乌船侧畔玄鸟齐飞,场面好不壮观。
“开阵!”
高堂之上,掌门沉声说道。
威严的声音透过法阵传遍剑宗上下,振聋发聩。
与此同时,原本纯净无瑕的天空中慢慢显现出一道几近透明的屏障,即便是隔着水幕,明黛也能感受到其中充沛的灵力与一种无法言喻的威压,甚至连识海深处也隐隐震鸣。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修仙者固然神通广大,但于这浩渺天地之间,却也仍然似草芥,如浮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
哪怕是明黛也难得露出了肃穆的神情。
很快,那通天的灵力屏障上慢慢出现一阵水纹似的波动,远处灵舟在千万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来、稳稳穿透屏障,在山峰上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影。
明黛同诸位长老峰主一起在主殿内隔着光幕观礼,除了惊叹于那灵舟的精巧构造之外,倒也没有太大的感触,但对于此时身处外界的弟子而言,那灵舟所过之处,说是遮天蔽日也不为过。
一众小弟子费劲巴拉地仰着头,目光如炬,像是恨不得把船底都望穿似的,自打那灵舟出现在视野当中,他们的嘴巴就没合拢过。
“这就是传说中的蓬莱阁?也太气派了吧!”
“周围那些会动的木板是什么?船桨?可是船桨不应该是用在水里么?而且感觉长得似乎也和普通船桨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那是飞桨。”旁边年长的师兄忍不住插嘴科普。
“飞桨?”
“蓬莱阁精于机关,简单来说,飞桨就是在机关术的基础上又辅以风灵力的阵法,从而达到御空的效果——别看那东西长得奇怪,光是一副飞桨就得要好几万灵石呢!”
好几万灵石!
一众没有见识的小弟子纷纷发出了惊叹,在他们的概念里,几百灵石就已经算得上是巨款了,几万灵石……那得用多大的芥子袋来装呀!
更别提这还只是其中一副飞桨的价格,整艘灵船换算下来,那不得直接翻了天?
在他们浅薄的印象中,蓬莱阁一直隐居海外仙岛,所有岛屿加起来恐怕都还没他们一个峰头大,那么小一个宗门,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愚昧!愚蠢!天真!难道你们不知道蓬莱阁是全修仙界第二富的宗门吗?”一旁的师兄面露鄙夷地说道,但言谈中似乎又有些艳羡。
他慷慨激昂地说:“知道为什么蓬莱阁的人三年一出关吗?都是为了拉订单啊!”
“整个大陆的灵舟几乎都是他们做的,对他们而言,那灵石撒起来就跟石子似的,心情好了,抛水听响都不为过!”
小弟子们想象不出来那场景,但并不妨碍他们齐齐喊“哇”。
有人好奇地问:“那全修仙界第一富的宗门是什么?”
那人脸色一僵,忽然就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似的,神色不自然地说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一边玩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弟子们哪肯甘心?
“师兄你就说说吧!”一群小孩儿七嘴八舌地央求道。
青年拗不过,又极好面子,只好含糊地回答道:“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合欢宗了咳咳……”
怕人继续追问,他又连忙说:“至于倒数第一,啧啧,那肯定非咱们剑宗莫属了。”
光是眼前这艘灵舟,恐怕都能抵上他们大半个宗门呢——当然,这只是青年自己的猜测。
“师兄懂得真多!”
“嘁,这才哪儿到哪儿。”
青年弟子被他们围在中间,很快就有些飘飘然,牛皮也少不得越吹越大。
一会儿说什么蓬莱阁遍地灵石,一会儿又说什么吃的用的全是天材地宝,那样子,仿佛恨不得立刻脱下剑宗门服认祖归宗似的。
偏偏一堆小弟子还听不出来,一个劲儿地点头附和。
徐珉玉站在外围听了半截,忍不住有些心痒,回头冲云时嘀咕:“师兄,机关术这么赚钱的吗?我现在开始学还来不来得及啊……”
云时瞥了他一眼:“来得及。”
徐珉玉大喜:“真的?!”
云时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不然我就要代替师叔教训你了。三、二——”
“师兄我错了!”徐珉玉连忙举手投降,企图自证清白,“我就是想着要是能赚钱的话,师叔就能轻松一些了。其他什么都没想啊!”
云时:“你还委屈上了?”
徐珉玉:“不敢不敢……”
就连小豆丁也挥舞小拳头:“师兄欠揍!”
徐珉玉:“喂!”
眼瞅着执法的师兄已经过来了,云时默默将两个师弟师妹拉走,离那群人远远的,同时叮嘱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修剑最重要的就是修心,若是因为灵石之类的身外之物而扰乱了道心,修炼恐怕也就到头了,以后少凑这些热闹。”
小豆丁用力点头。
徐珉玉恹恹应声。
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云时,一脸严肃地问:
“师兄,师叔是不是给你开小灶了?”
云时心里咯噔一下。
他鼻翼微动,不着痕迹地嗅了嗅——
不对,嗅什么嗅,这是他今早刚换的衣服,不可能会有酸辣粉的味道。
云时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徐珉玉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师兄的心情起伏,咋咋呼呼地说:“你现在说话和师叔也太像了!她肯定是单独给你开小灶了!你们学了什么?剑法?心法?还是其他什么我们没见过的?”
云时:“……”
他语气微妙地问:“你想知道吗?”
徐珉玉不假思索地说:“想啊!”
云时点点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提剑劈柴吧,全部四等分大小,以你的准头应该没问题。不是师兄拦着你,机关术这种东西真的不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