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明黛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似乎变成了海边的一块礁石,坐落在一座安静的渔村里,日夜听着翻滚的涛声,也见证着村里的每一天每一幕。
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海边便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一份份新绘的舆图从村庄最中间门的屋子里递出来,在渔民们手中交相传阅,伴随着一声声号子,码头上的渔船陆陆续续地出海。
听渔民们的意思,那一份份舆图都是来自先知的指示,上面记载着即将到来的风浪,也与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
渐渐地,天越来越亮,晨曦的光芒从远方水天一线的地方寸寸渡来,渔舟上小小的油灯也逐一熄灭,数舟竞发的场面唤醒了整个村庄。
而在海礁的另一侧,成群结队的徒步海女们才刚刚上岸,湿漉漉的沙滩上脚印成串。
她们在海边的洞穴里熟练地搭起篝火,略带湿气的柴木不断地迸裂出火星,赤/身/裸/体的女人们无论老少围着火堆坐成一圈,丰满的干瘪的山丘上都还挂着滴滴透明的水珠。
狭小却隐蔽的洞穴里,她们毫无顾忌地挺着胸膛将自己的山丘托起互相比较、嬉笑怒骂,偶尔也谈论那些正值壮年的渔民,谈他们矫健的身姿,谈他们洪钟般的喘息,也谈他们身上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海腥味……
一些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被生猛的话题吓得不轻,急忙塞住了耳朵想要往后躲,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经验老道的海女怕她们着凉,又不由分说地将她们拉回篝火边,火光映照之下,一张张含羞带怯的脸庞成了晨曦中最美的画面。
男人出海,女人采珠,小孩拾蚌。
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炊烟袅袅,其乐融融。
每逢季末,他们都会聚集在一起,点火祭祀、载歌载舞、感恩先知、求神祈福。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面纱之下,美好得如梦似幻,唯独位于村落中间门的那道房门却始终不见得开。
而正当明黛已经习惯了渔村的生活、慢慢沉浸在其中的时候,眼前的场景突然来了个翻天覆地的转变。
先是滔天的巨浪,而后是漫天的火光,一艘艘装备精良的黑船趁夜入港,炮火刹那间门点燃漆黑的海面,烧得天幕都开始泛黄。
呜咽,尖叫。
男女老少仓皇逃窜,村中鸡鸣犬吠不断。刀光剑影之中,村落正中央的房子被人强行破开。
火光映亮了天边,也照亮了门外的数道人影与屋内一隅,仔细一瞧,那房间门里竟是用铁笼关着一名两三岁大的女童。
但可惜她早已咽了气。
“晦气。”有声音这么说道,但明黛却什么也看不清,像是电视剧里的画外音。
“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既然这些村民胆敢弑杀神裔,那就把他们都抓起来卖掉,平息主人的怒火——”
话音落下过后,画面一转,周围的黑衣人倾巢出动。
一只手从旁地里伸出,紫黑色的灵火融化了铁笼,将女童的尸身从中取了出来。
不过片刻的时间门,幽冥般的火舌乘风而长,须臾间门便将整间门屋子都吞噬殆尽。
与此同时,海边的洞穴里。
一位年轻的妇人刚刚经历完早产,婴儿的啼哭被炮火声掩盖。
汗水与血混杂在一起,将她浑身上下都打得透湿,一张成熟却苍白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出几分梦境伊始时那含羞带怯的少女模样。
为母则刚。
眼看着外面的火光越来越亮,她顾不上浑身的疼痛,也顾不上自身的虚弱,连忙伸手将婴孩搂入怀中。
是个女婴。
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孩子。
一瞬间门,奇妙的情愫将两个生命串联在一起,甚至连身为看客的明黛也莫名有种共鸣。
可她当看清那女婴后背上竟然有一片血迹斑斑的玉鳞时,那妇人忽然又发起狂来,又哭又笑,声声都透着绝望。
……
再之后,画面一转。
妇人带着襁褓中的婴孩逃离了渔村,躲进了城镇,故意将“她”打扮成“他”,东躲西藏,一晃就是三四年。
直到之后的某天,妇人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却再也没回来。
有人说,曾亲眼看见她被人推入了城中那条最繁华的河里。
于是小孩毫不犹豫地跳进河里,拼命地游、拼命地游,不知不觉间门好似变成了一条鱼。
可当他满心欢喜地带着熟睡的母亲浮出水面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路人的惊恐和黑色的囚笼。
他见过那种囚笼。
是拍卖场的。
一旦被抓住,他就会被关进笼子里、摆在估价台上,像妖兽和奴隶一样被人凌.辱贱卖。
强烈的危机感促使他再度潜入水中,慌不择路地逃,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地游,那囚笼却始终甩不掉。
那一瞬间门,明黛好似也被拽进了这场水下追逐战中,所有的感觉都像潮水一般朝她涌来。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四肢也慢慢没有了力气,眼看着身后的囚笼越来越近,那小孩忽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一脸认真地说——
“师叔,我好像尿床了。”
明黛:嗯?
嗯??!!
*
明黛猛地惊醒。
窗外天光微亮,山雀啼鸣,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先前所经历的那些只不过是一场梦境。
可……
真的是梦吗?
一想到她醒来前听到的那句话,明黛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自己身旁看去,与此同时,她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小奶音。
“师叔~”
她回过头,正好与撅着屁股趴在床头上的小豆丁对上眼。后者眨眨眼,露出一个心虚又讨好的笑容。
明黛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当机立断地伸手往身边的位置上一摸——
然后唰地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
湿的!
甚至还热乎着!
这倒霉催的孩子!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门,房门被猛地推开,厨房里的锅里也开始咕噜噜地烧起了热水。
美好又和谐的一天,从小豆丁在唐长老的床上画了副中洲地图开始。
……
很快,房间门收拾整洁了、锅里的水烧开了、天也彻底亮起来了。
一只山雀正好打半空中路过,听见房中动静热闹,便在窗框上站住了脚,透过窗缝,歪着脑袋打量屋里的两脚兽。
只见那热腾腾的水雾里,某个小屁孩被人扒光了丢进澡盆里还咯咯地笑,而在她的后背上,一块鱼鳞状的胎记在水里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
山雀顿时有些心动。
没有鸟鸟可以拒绝亮晶晶的东西。
于是它悄悄伸长了脖子。
可还没等它瞧清楚,一根帕子忽然从旁边飞了出来,“啪”地一声砸在那幼崽背上,惊得山雀连忙拍起了翅膀!
有人偷袭鸟?
山雀惊魂未定,但又舍不得那惊鸿一瞥的玉鳞,正当它犹豫着要不要再停下来看一会儿的时候,屋里又再度响起一道恶狠狠的女声——
“今天必给你搓层皮下来!”
妈妈!这都是什么魔鬼发言!
简直是好奇心害死鸟!
山雀浑身一哆嗦,这下是一秒也不敢再多逗留了,连忙扑棱起翅膀,连滚带飞地跑了。
但鸟并不知道,屋内的那只人类幼崽非但没有被这话给吓到,反而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自知干了坏事,全程老老实实地趴在澡盆子边上仍由明黛处置,无论是洗头还是搓澡,都表现地十分配合。
只是在快洗完的时候,她背对着明黛坐在澡盆子里,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师父曾经和阿阮说过,秘密如果说了出来,就不叫秘密了。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轻易相信。”
“如今除了师父以外,师叔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两个。”
“所以,师叔。”
“一定要帮阿阮保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