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等奥古斯塔斯自我介绍完,黎牧清了清喉咙,又往陆这边又看了一眼,眼神里有种卑微的希望的光,似乎期待着对方跟自己多说点什么。
陆心知这男人是得寸进尺,见自己见了面没寻思着寻仇,多少还是期许着自己的骨血叫自己一声爹,有那么点父子重逢的气氛的他好下台的。
可那声“爸”他确实是怎么都叫不出来。
强烈到几乎可以模糊视线的杀意和恨意像是浓雾似的散去后,他看着眼前这个鬓角微生华发,比自己矮小不少的男人,很难再把他当成个仇恨的对象——更准确地说,现在他不仅对对方没抱有正向的期望,甚至连那种对这个模糊的,没有实体的影子愤怒都消减到非常淡薄了。
对一个自己这十年没有任何共同记忆的人,能有什么感情呢?
即使给了自己生命,给了自己骨血,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没有任何和对方沟通的欲望,好像说什么都有点交浅言深的矫情。
见少年沉默许久,没有开口的意向,没有挽留他的意思,男人眼里那点希望的微芒也熄灭了。
黎牧都没敢再和他对视,挥挥手道别,有些结巴地找了个理由就脚底抹油地走了。
院长家那个人小鬼大的小孩看着黎牧走远了,牵着爷爷的衣角转来转去的,亮晶晶的眼珠子又回到陆身上。
“我叫曼珠沙华。”小孩指着自己的脸介绍道。
拿曼珠沙华给小孩起名还挺奇怪的。
倒不是说这译自梵语的名字拗口难念,而是这花的另一个名字是“彼岸花”——其花开不见叶,叶在不开花,花叶两不见,生死不向往,传说中是在冥河彼岸引渡亡魂的花朵,花语相当不吉利。
陆听着对方的名字突然就想起了山荷叶。新十字军的军事基地里都有信号屏蔽器,没办法和她通讯,故也不知道她现在安全到家没有。
“说起来,之前还多谢你帮忙捕捉塞壬啊。”奥古斯塔斯引着这个年轻人走了几步落座。
“您太客气了。如果当时不是您给我这个机会我也不会现在顺利进入新十字军。”
“哪里哪里……这也是你自己本事了。毕竟一个没改造过的人能和塞壬动手的话,也得有那个基础素质在那里。”
“不过我还挺好奇一件事的……”陆看着那个叫曼珠沙华的小孩像是屁股上长了刺一样动来动去,心想小孩子还真是都坐不住啊,幸好山荷叶被丢给自己的时候已经十多岁了,不然也不知道得多麻烦。“你们如果明知道这样的人会对社会有潜在的威胁为什么会让「夜魔」这样的家伙参加改造计划?”
他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以纳税人的角度,自己每年上交给联邦政府的钱还要养一群毒虫,供这群毒虫蹲监狱就够了,还要承担让他们有机会改造的手术费实在有点肉痛;而以抓了不少这样的家伙的前治安官的角度,他觉得这样的人杀害了不少无辜群众,还给被害者的家庭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是不是值得这样的“惩罚”。
奥古斯塔斯倒也没料到陆会直接问这么争议性的话题,毛茸茸的白眉抬了抬,颇为惊讶的样子。
“啊……这是个好问题。”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了几声。
“如果涉及到什么机密的话您也不用回答的。”
陆默默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和动作,心知对方是上钩了。
进了一步就得知止而退,他假装不那么在意地端起盘子,继续吃剩下的菜,好给奥古斯塔斯准备回答的时间。
塞壬之类的奇美拉在社会的舆论上颇具争议,研究所应该没少被记者问过,搪塞的官话估计是一套一套的吧——
陆从老人介绍的时候就开始盘算了,对方不是自己这样的军队系统内的,平日里不是一个编制的难得见得到,但未来继续改造什么的免不了和他们研究所打交道。
既然很可能会有求于人,他很希望能给奥古斯塔斯所长留下更深的印象,方便日后好开口。
不过与上级打交道是一门学问。
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不仅多贵人多忘事,且都是大家追着赶着巴结的——宴会上和自己一对一聊天,没有别的家伙来溜须拍马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他得在有限时间内,让对方对自己留下正向的深刻印象——
首先,聊天的话题得是问别人比较擅长的。
方便对方卖弄,满足对方表现欲的同时,又觉得自己这个晚辈虚心求教,对他做的东西感兴趣。这样的“请对方赐教”,往往比直接上去就舔聊得高级。
其次,要人各式各样的马屁听多了,脑袋都听麻了,与其在舌灿莲花的马屁精里无脑卷,不如逆着毛撸。
就像吃惯了甜食的人你给他吃口辣的一样,让对方的觉得有挑战性的谈话反而有记忆点——故合计下来,破冰的问题肯定是直接问争议性高的话题最好。
老爷子捋着胡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如陆预想的那样,奥古斯塔斯所长果然对他露出了点赞许的神色。
奥古斯塔斯端着杯泡着迷之生物的酒喝了一口润喉:“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您请说。”
陆恭恭敬敬地把食物放下。
“人的品德和能力,是不是相关性的?比如,一个杀人犯,有没有成为良将的可能?”
“才与德,难以得兼,两者并不具有绝对的相关性。比如有的人脑子不太正常,但也可以很能打。”
陆边说着“脑子不正常但是很能打”,边下意识地目光就朝人群中那个最矮的女金刚看去——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被吐槽,黑色头发的少女突然鼻子发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但凡凯撒在场的时候,L都特别老实。
看着平时里嚣张跋扈的人形兵器此刻像避瘟神一样躲在她哥后面的视觉盲区,动作鬼鬼祟祟的,看得陆有点想笑。
“人是唯一会给弱肉强食贴上道德标签的动物……”奥古斯塔斯又吸了一口泡着迷之生物的养生酒,“在现世接受的道德,善恶系统建立起来之前,早期的人类社会更是不把奴隶当成平等的人不是吗?为了祈雨,丰收,或者获得神的庇佑,很多早期文明都会供上人牲,即人作为祭品的祭祀。比如玛雅文明的在金字塔顶端剖心,或者殷商时期的大量活人殉葬和虐杀之类的。”
其实他原本没料到奥古斯塔斯会和自己聊这么多,可能就给个官方的“所有人都值得有第二个机会”什么的回答就打发走自己的。
陆看着老头子开了话匣子,虽然尽量表现出认真听(拍马屁)的样子,眼珠却忍不住还是快速瞟了瞟对方的养生酒里的东西——
那玩意儿看起来活像是福尔马林泡着的早期人类胎儿的标本,几乎在泡涨的,半透明的肢体里可以看到细细的红色血管和眼珠子之类的——
奥古斯塔斯越喝这酒的水平线越低,其中泡着的迷之生物的大脑门儿几乎都要浮出水面了,泡得软软的眼珠子像是朝天瞪着陆一样,看着感觉就掉san值。
“后来从完全的奴隶制转到封建制度了,不是说剥削没那么严重了,只是资源稍微充沛点了,人对人的压迫稍微没有动辄取人性命那么严酷了。虽然从汉莫拉比法典开始,大部分封建社会都认为平日里非处决性的杀人犯法,但这只限于和平时期,国家和城邦内部的立法。那么战争时期呢?不仅将领很多都‘杀伐果断’,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要杀人,而且以杀得多为荣,把敌军的头颅挂在腰上炫耀的也不少。不仅烧杀抢掠,很多将领更是攻下城池后甚至会屠城,那更是生灵涂炭了……且还不说千百年前的古人,你们如果打仗了,也会遇上‘要么杀人,要么被杀’的情况不是吗?”
陆的目光从迷之生物那里里移回来:“……是的。作为新十字军的成员,一切服从上级指挥。”
奥古斯塔斯听着对方毫不犹豫的回答,联想起K说的,这小子今早为了救老婆私闯敌营的事儿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没当面揭穿小狐狸的皮。
“那么从形式上都是终结另一个人类生命的行为,在战场上杀人,和连环杀手杀人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
“兵者杀人是必须的,有目的的,且不会刻意给对方带来痛苦……而后者杀人,则是享受折磨对方,让对方的痛苦最大化的过程?”
奥古斯塔斯颇为神秘地笑笑。
“‘必要性’?这两者之间的界限,你认为是完全明确的吗?虽然大部分时候不至于取人性命,可你敢说在你和死敌格斗,敌人血溅当场的时候,你不会感受到丝毫的快感吗?这样的快感,和连环杀手杀人的时候体验的快感有什么不同呢?”
陆被对方的问话问得顿了顿,脑袋嗡嗡作响,不知该怎么回答。
坦白地说,挥汗如雨,拳拳到肉的打架……
是真爽啊。
人是没办法在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事情上登峰造极的——
做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事情犹如吃屎。除了有特殊爱好的那种奇人,谁要天天吃屎都能吃出艺术来,估计千年一遇。
如果他对于地下格斗本身很反感,数年前也不会在受那么多次伤,被打得那么惨的情况下还屡败屡战,直到成为黑暗世界的角斗士。
陆不是什么站在道德高地的圣母。
老东西之前知道共济会追杀过自己,加上和几个大佬都很熟,大概率眼前也知道自己本身副业在「匿名者工会」兼职当杀手。
陆深知除了在战场上有必须下杀手的时候,平日里帮人永久性解决“麻烦”也是有商业价值的,很难称得上是“必要性杀人”,面子上假装是一回事儿,话说过了容易显得自己又当又立。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庄子.胠箧》
同样的行为,放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环境里,由不同的人做出来,历史对它的评判都是不同的。
李世民弑兄,后有贞观之治,而亚伯杀了该隐,则被神所唾弃。
……
老人乐呵呵地笑着,看着陆陷入了沉思,又喝了一口酒。
陆亲眼看到对方皱巴巴的瘪嘴都碰到迷之生物的头顶了,难免感到轻度不适。
“所以这个世界没有非黑即白的事物啊。人可是很复杂的动物……不要轻易地用世俗的道德标签,去评论与道德无关的事。比如你所说的,在某些方面的才能,即使不被世俗所接受,甚至被认为是‘恶’的,只要能成为斩妖除魔的宝剑,最终也还是结了善果不是吗?”
奥古斯塔斯说刚完,身边不知何时循声而来的几个马屁精就候着上来拍马屁了。
“您这话一听就是有大智慧啊。”
“是啊所长,没有多年的修养,哪里说得出这么有道行的总结呢?”
……
陆看着这群苍蝇又围上去了有点无语。
这些拍马屁的都尼玛是人才——老头子才说几句话,高频拍手什么的拍得手掌心都要拍红了。
奥古斯塔斯所长的这番话有些出乎陆的意料。
对方是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和他聊的这些,即没有大人物的虚伪,又不像是敷衍他,反而犀利,赤裸又现实,把人性剥得干干净净,让他产生了有机会很想和他多聊的欲望。
不过,想和对方多聊也得分时机。
他冷眼看这些人搓着手的小动作和夸张的面部表情,隐隐能嗅到对方透着强烈的焦虑和需求感,大概能猜到对方估计是求奥古斯塔斯所长有事,倒也就此打住,顺水推舟地就告辞挪窝了。
他目前不过是个准尉,校级都还没摸着边儿,本来就是跟着魔王过来蹭饭吃的,自然在这里排不上名号——与其在这里占着茅坑不拉屎,和奥古斯塔斯聊人生哲学碍别人好事儿,不如继续走走,先吃饱了再说。
从苍蝇群里走出来,陆端着盘新的食物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新十字军基地的这栋楼是座老式的庄园改的。宴会厅是原主用作跳舞厅的大厅,厅侧有小小的露台支出去给客人换气乘凉用。
陆见众人都簇拥着几个要人在问东问西的,独通往露台的小门附近安安静静的,径自推开门就往外去。
月凉如水,风里有着晚秋的气息。
沉重的镶嵌着玻璃的木门关上,视线适应了夜色后,只见爬着爬山虎和藤本月季的露台边上,黑乎乎一个人影,正在埋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