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自老者与世长辞后,无踪塔再没提过半句邀请边筝前往塔内担任教习之事。
相反的,因着此事内里情况只有极少数人知晓,部分不清楚各中详情的无踪塔门人与玄霜宗门人后边儿还起了些许小摩擦。
摩擦多了,就也成了洗不去的恩怨纠葛。
但这些事情都和边筝无关,他依然是淡漠、与世无争的模样。
北原依旧是纤尘不染的北原,他也依旧高坐云端,不理世事,不问凡尘。
边筝决定的事情从来都很难改变,边歧自知自己并无说服兄长的能力,不论是用言辞,还是用拳头。
是的,虽然边筝实际上并不擅长打斗,但那也仅仅是与拥有绝顶的战斗直觉的霜雪相比,有些时候,修为与传承就能直接决定很多东西。
更何况,想让别人失去反抗的能力、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的方式,从来都不是只有战斗一种方式。
“你的兄长,很麻烦,厨子只是个厨子,不想惹麻烦。”胖厨子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宽厚的杀猪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些许。
余醉从竹筐中捡了个青皮小瓜,也不曾清洗,就拍了拍灰,直接咬了两口。
一股子清甜沁脾的香气瞬间盈满了地窖,盖过了旁的乱七八糟的味道去。
她看了两眼面上满是纠结的白发少年,又看向扭捏作态的胖厨子,幽幽道:“老秦,你可是能在这儿定规矩的人,还用怕那些麻烦?”
“你可莫瞎说!我那可都是不碍事的小规矩,我又不傻,可不做搭命的买卖咧!”胖厨子大惊失色道。
“规矩再小也是规矩。”余醉白了胖厨子一眼,没好气道。
“老秦,百味阁的规矩,就是让人人皆有饭食,你难道就忍心看个孩子继续饿肚子不成?”
余醉怒斥道:“连你自己都守不了自己的规则,又怎么叫别人守你的规矩!”
胖厨子一把子将手中的杀猪刀扎进了手边的案板上,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连吃了自己三个青瓜的美妇人,咋咋呼呼道:“你不怕,你怎么不自己去!还要来这里寻厨子!”
“这不是,东西是你的嘛。”余醉反手掰开了第四个青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边上的边歧,“先说好,我可不是怕他,我是怕麻烦,人在屋檐下,我这孤家寡人的,哪能不低头啊。”
“那又有什么区别!”胖厨子气结道。
“胆小鬼!胆小鬼!一辈子都是胆小鬼!”
“总好过做饿死鬼。”余醉没再理会胖厨子,转头与还在纠结的边歧道:“小光,你秦叔驴你呢,你别信他!”
“驴?是什么意思?”边歧眨了眨眼道。
“哦,那是我们老家那边的一个俗话,就是骗人的意思。”
余醉掰开了第六个青瓜,唇舌微动间,根本不见咀嚼吞咽的痕迹,她身下竹筐中的青瓜堆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矮。
“老秦说的三个办法,根本都行不通,说了也是白说。”
边歧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理,要想兄长的视线不落到诸人身上,那就需要一个比兄长更为强大之人。
至于第二个,寻个可以定规矩的人来,先决条件也得是那人的实力必须强过边筝,还得保证与众人的关系不错,又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一切有可能的后果。
他的兄长,从来不论对错,只认自己的那套死理。
可他要是认识那样的大能,就也不用在这里纠结了,秦简提出的前两个办法,算是直接把他的路给堵死了。
那厨子没说的第三个办法又是什么?
秦简还在对着案板和杀猪刀生闷气,余醉吃瓜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手开始朝着另一个装着白瓜的竹筐伸去。
筐里的青瓜还留了个低,胖厨子便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
做人做事留一线,吃瓜挖菜剩个底,这个道理余醉是清楚的,她也清楚厨子不是真的生气,要是真给他全吃光了,那两人可就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了。
瞧着余醉的所作所为,边歧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明白得不太真切。
想到山上数日未曾进食的小姑娘神色恹恹的模样,他下定了决心,对着二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还请二位前辈赐教。”
“第三种法子,又是为何?”
少年面上些许紧张与认真的模样教胖厨子转过身来,像是端详案板上卷心菜细细密密的纹路一般,仔细打量了他许久。
也没有很久。
“你不行。”胖厨子摇头道。
“你太弱了。”
边歧心中失望,但还是不甘道:“我年纪还小,我不会一直都这么弱。”
厨子还是摇头:“可现在的你,真的太弱了。”
“想要改变规则,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你没有改变规则的能力,也没有支付代价的本钱。”
“那不是我想做的、亦不是别人想做的事情,那只是你想做的事情,自己为自己的所念所想付诸行动,那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但一定是最快的法子。”
“这就是我口中的第三个法子。”胖厨子凝视着冷肃的白发少年,缓声道。
“你一样都做不到,你真的不行。”
余醉拦住了又想开口反驳的边歧,看向厨子认真道:“我觉得可以行。”
“你不是他,需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你,你的觉得,没有用。”
“或许他不需要付出代价,只需要承受代价。”余醉说。
胖厨子目光呆滞,疑惑道:“还有这种操作?怎么个承受代价法?”
但旋即,他很快便反应过来,震惊道:“为你,还是为我?”
“当然是为你,我既不会做饭,又如何上山。”余醉微笑道,“他现在没有的东西,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不是么?”
胖厨子低声喃喃道:“可那样,他会很辛苦。”
两人间的对话,边歧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倒是听明白了一件事,二人口中的他指的明显就是自己。
见事情似乎有所转机,他赶忙开口,与胖厨子证明道:“流光不怕吃苦。”
“修行苦,活着更苦,黄口小儿岂敢轻言不惧!”厨子满面激动,手中的杀猪刀拍得案板砰砰作响。
边歧用厨子自己说的话回答了他。
“秦叔心疼晚辈,流光明白,但秦叔不是流光,又如何知晓流光心中所想?”
在面对有些东西的时候,不管怕还是不怕,都会有些存在,生生地将害怕扭转成不怕。
“您看着流光长大,已有二十余年,这些年间,流光又可曾有惧怕过何物?”
那些结的扭转,往往都是毫无道理的。
又或许,遵从本心而行,从来都不需要道理。
想那么做,便那么做,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胖厨子放下了手中的刀,说道:“言之有理,那便可行。”
秦简看着边歧,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凝重。
“那个孩子不愿意吃东西,不单单是吃食的问题,我会跟你一起上山,见她一面。”
闻言,边歧如释重负,却是没问秦简是什么问题,又是如何得知一些连他们都不曾知晓的东西的。
小镇上的大家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手段,但从未有人过问,如此才能相安无事。
大家都不过是想好好过日子、过安生日子的人。
“流光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边歧看向两位长辈,问道。
胖厨子陷入了冥思苦想,随后摇了摇头道:“你需要付的代价,不在我这里。”
“不行,还是得给。”余醉见他这副样子,心下念头突生。
“你已入局,那便不能分文不取。”
“也是,你说得对。”胖厨子脸色微变,点了点头。
他面色奇怪地看向边歧,两只油乎乎的手揉啊揉,调整了好一会自己的面部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庄重严肃一些。
在忽然严肃起来的气氛影响下,余醉亦是放下了瓜站起身来,边歧也跟着站直了几分,神色严肃。
胖厨子慢吞吞地与他说道:“你的刀不错,就借我使几天,如何?”
边歧有一把好刀。
他的名号是流光,他的刀也叫作流光。
那确实是把好刀,大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很是看重自己的刀。
“怎么,舍不得?”胖厨子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怔神,双目微眯道。
“并非。”边歧摇了摇头,收好了心中的惊讶。
“流光只是觉得,这代价是否过于轻巧?”
胖厨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没问过我是几天,就言轻巧。”
边歧道:“那前辈说是几天?”
“十六年。”
胖厨子眯了眯眼睛,拿刀在空中比划了一长段距离。
“几年?”边歧以为自己听错了,擦了擦眼睛,心下巨震。
“十六年。”厨子再答。
你管这叫借几天?边歧不禁无语凝噎。
“对我们来讲,可不就是几天。”
地窖中凝重的气氛散去大半,看着小辈吃惊的样子,厨子心下暗笑。
“而且这十六年间,你不能动手杀一人,不能有人因你而死,你可能做到?”
想到自己之前许下的豪言壮语,边歧咬了咬牙,应声道:“行,秦叔与我上山,我就把刀给你!”
天底下意外那么多,大不了,他学他哥,十六年不出门就是了!
不就是十六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见秦简点头应允,边歧便开始催促他与自个儿一块回去。
“先不急,我得收拾下东西。”秦简转头对着余醉道,“你陪他去糖铺买块糖。”
闻言,余醉却是扭过了头,“时日尚早,糖铺还没有开门。”
“你去,糖铺就会开门了。”
“我才不要去!”
对着美妇人突然间摆出的一副小孩子的任性姿态,秦简眼角跳了跳,无奈道:“帮忙帮到底,送人送到头。”
“不过买个糖,小光可以自己去。”
“那你自己去,拿上伞。”秦简咋舌,看向边歧道,“我们在山门口碰头,得赶在风雪停下来之前。”
“好。”
这会子离日中还有一段时间,边歧未问缘由,向余醉借了蓝伞,急匆匆地出了门,在风雪中叩响了瞎子与哑娘的糖铺的窗。
糖铺的窗开了极小的一个缝,方便哑娘将瞎子浇好的糖块推出窗外冻上一冻。
穿着红围裙的哑娘一直在窗后,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窗外缀着金蕊松花的蓝伞。
她直接推开了窗,急得听到声响的瞎子赶忙伸手阻拦,“哎!哑娘,这窗不兴开哇!”
瞎子阻拦的速度没有哑娘动手的速度来得快,哑娘也不怕风雪,她直勾勾地盯着风雪中的伞,满心满眼也就只剩下了那把又脏又旧的蓝伞。
“哑娘,你怎么又哭了。”瞎子又开始落泪。
他流下的眼泪泛着酸味,窸窸窣窣地落入风雪,凝成一枚又一枚淡蓝色的细小结晶。
边歧开门见山道:“我来买糖。”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买什么糖,让你家大人来!”瞎子边哭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道,“你没见着我们还没开门啊?懂不懂事啊!”
闻言,隔壁吃撑了正搁床上消化的秋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嫌弃镇上没人买糖的是你,有买糖的人来了还嫌弃的也是你!破规矩闷多!
“真不卖啊?”
“不卖,滚滚滚。”瞎子想要关上窗。
哑娘按住了他,瞎子瞬间面色大变,打了个哆嗦,朝正欲转身离去的白发少年大喊:“卖!都可以卖!”
秋千再翻了个白眼,顺便翻了个身。
边歧回到了窗前,瞎子问道:“你要什么糖?”
桌案上,摆着许许多多的模样不一的糖,有精致绝美的凤仙花,层层叠叠的木芙蓉,憨厚可掬的小熊,玲珑剔透的宫灯,等等。
边歧看了一圈,迟疑了会儿,指着哑娘手边的糖块道:“那个可以么?”
那是一只极为小巧圆润的糖兔子,在风雪浸染下穿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衣,看起来圆滚滚的,很是可爱。
边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选了它,却见瞎子摇了摇头。
“你想得真美,我就问问,你还当真了。”
瞎子正色道:“来我这儿买糖,就要照我的规矩来,只有我想卖给你什么的份,没有你自己挑的道理。”
“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