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厨子的地窖很大,远比地面上的百味阁要来得宽敞开阔。
里面什么都有,有凡俗界最平常不过的瓜果菜蔬、鸡鸭鱼肉,米面粮油垒了一筐又一筐,也有瞧不出种类的灵植灵兽,俱被处理得一干二净,随意地堆在墙边。
北边的石墙被掏出了数个凹槽,内里放着的瓶瓶罐罐种类繁多,小巧精致的琉璃盏,泛着油光的紫竹节,色泽水润的青瓷瓶,朴素板正的小木瓶。
还有各种五颜六色叫不上名目的灵材,挤挤攘攘地贴在了一处。
边歧深深地吸了一口地窖中五味混杂的气息,瞧着憨厚老实的胖厨子面上的难为情,终是反应了过来自己此番行事的不妥。
他想要做什么,做了什么,牵涉到的从来都不是只有他自己一人。
往日里众人言道他性情顽劣、肆意妄为,却从未多加指责,反而是多有纵容,只因着那是两人间的事,且他的所言所行远远未到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步。
在众人的眼中,他只是个孩子。
小孩子家家的,无论是偷吃点蜜糖,还是打碎家中个把不值钱的碗碟,或是折了菜圃里的几根无关紧要的菜苗苗,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谁不是从小时候过来的呢?谁都会多多少少有过不懂事的时候。
更何况,小镇上的大家思及幼时的自己,可能还要比小少年来得更为顽劣调皮,故而宽容。
当然,这种包容,也可以形容成是强者对远不及自己的弱者的一种轻描淡写的不在意,因为未曾放在心上,所以无视之。
但是现在,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边歧知道自己确实是在强人所难,小妹的事情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未曾征得兄长的同意,更不知道随意给她更换吃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如此便冒冒然且自以为是地私底下做出了决定。
他有心请人帮忙,行的却是拉人下水之举。
因着父母自打自己出生之后便直接离去,幼年大多时日中与他相伴的便只有兄长与师尊。
边歧向来敬重自己的兄长。
边筝是他的兄长不假,但他向来认为自己年岁尚小,对这位兄长的了解可能还不及他那与兄长相伴了近两百年的师尊。
纵使如此,他依然大抵明白自己的兄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外界常道他性淡泊,喜静,别说是参与到修真界各种大大小小的纷争中,连显露人前的次数一只手都能够数得过来。
边筝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无踪塔、天霄学宫曾数次邀请他前去自家担任教习,摆好了丰厚至极的报酬,他说自己软弱自私不堪重任,怕误人子弟,婉拒了来自圣地的所有优待。
他说自私,倒好像是那样子也没错。
南关八城溃于疫病,赤日宗与无踪塔相协邀他出手相助,他直言天命有定,祸福有数,非人力所能及。
这番冷漠到了极点的言语,气得来自无踪塔桃院胡子花白、德高望重的医科教习指着边筝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般铁石心肠,又何苦学了那救世济人的法子!”
边筝则是回答他,“我明晓医理非是为了救世济人,只心念之使然。”
他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为了消磨漫长的生命中无聊至极的时光,总是得给自己寻点自身认为有趣的东西的。
不同于寻常人族,他们灵族从诞生之刻起,就拥有了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寿数,加之等阶越是高的灵族,便越是强大。
那不是永生。
那又无限接近于永生。
他想学什么,想做什么,都没有什么特定的理由,他只是想那么做,便那么做了。
边筝能与小上自己一半的凤纤成为挚友不是没有道理的,小霸王凤纤极度厌恶别人教自己做事情,边筝也同样讨厌,但他的性格不及凤纤张扬。
他不喜欢麻烦,他的时间虽然很多,但他依旧讨厌自己的生命被无用之物占据,哪怕那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或许那其中,并不与他血脉相连的霜雪,是一个例外。
但边筝从来不相信世间的事会有什么例外,他只相信命中注定,相信命运的轨迹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有的事情,时间到了,就该去做了。
于是,他与垂垂老矣的医科圣手说,他无济世之心,自然不行济世之举。
快要油尽灯枯而依旧心系众生的老者,在这等刺激下,本就为数不多的时日又折上了一大半。
边筝又觉得这样子不好,虽然他认为不全是自己的原因,但到底人是被他气到的,寿是因他而折的,还是得做点什么才合适。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手痒了,想救人,那便救了。
他将老者从生死关头拉了回来,又为他续上了三十年的寿数。
边筝与老者说,你救不尽天下人,若想救,那就自己去救。
德高望重、享誉一生的老者则回他。
救不尽天下人,可以救眼前人。
那会还很是年轻的边筝又问,何为天下人,何为眼前人?
老者答,天下众生尽是天下人。
老者说,天下众生尽是眼前人。
珍惜眼前便是珍惜天下,珍重天下便是珍重眼前。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你无法说服我。”
彼时的白发仙人面容平静,声音平和,说出口的却是残忍至极的话语。
“而且你快死了。”
“是啊,我快要死了。”再度醒来的老者喟叹道,“所以我多活一刻,便能多救一人。”
他向着除了修为外,不论是年龄、还是阅历或者是声望都远远不及自己的晚辈,拜倒。
以谢救命之恩,以期回头之望。
说来最可笑,令他倒下的罪魁祸首,却又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但老者不怨,他先来求助是因,那自己必得担下因选择而生的果。
恶果,善果,一身尝。
“先生又何必如此?”年少的白发仙人不解,遂叹道,“不过凡俗众生尔。”
“凡人寿难过百,于你我而言,百年光阴不过眨眼即逝,该是更为珍重自己才是。”
老者答:“你走得太快,未曾见过许多风景,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你现在不曾察觉,不曾后悔,只是那些东西还没能赶上你。”
世界在某些残忍的地方对待众生是非常公平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没人可以好运到一样不沾。
凡人是,修道之人是,就算是踏过了仙门的仙者,亦不能免俗。
仙者半分,是为人,世界之中,是为众生。
熙熙攘攘的人,凑成了一个众生。
身在世界之中,谁敢说自己不是众生?
老者与边筝道:“你想要的答案只有自己能给。”
“能说服你的,也只有你自己本身。”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了白发仙人的心,“我们是不一样的。”
所有的心,都是不一样的。
人忌以己度人,医者更甚之,却又不得不度之。
医者眼中不仅有自身的苦痛,从择了修习之道开始,眼中又多了世间的诸多苦痛,而面对苦痛、接受苦痛就是他们最初的修行。
世间一人之苦尚且难放,更何况众生之苦?
修行修行,修放下,若轻易就能放下,又何来修行难一说?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曾叩响那道门?
来自桃院的医科教习没有多加指责年纪轻轻的晚辈,他的心胸远比世人所想象的来得宽广。
他再拜,且出言辞行。
年少且天资绝艳的白发仙人若有所思,遂执身还礼。
老者没再去处于水深火热的南关八城,而是回到了塔中,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他已经老到空有一身能为,却无力施展的地步。
虽说边筝强行为他续上了三十年的寿数,但油尽灯枯之势从来不可逆,随着时日消散的不仅仅是生机,还有日渐衰竭的修为。
边筝没有为他补齐缺的另一部分,此举对老者来说无异于残忍至极。
又或者说,让老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了个有心无力之人,也是那位白发仙人为了验证老者的话而有意为之。
似乎无论如何解释,都是过于残忍。
皑皑白雪岭上霜,如何能胜人之铁石心肠。
老者成了普通人,也依旧不普通。
他用心编纂医道典籍,竭诚教导弟子,倾尽全力试图将一生之所学遗留于世。
南关八城的疫病只持续了八年,疲惫不堪的老者也没能撑过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三十年。
孤高冷傲的白发仙人站在了他的病榻前,皱起了眉。
“先生还是如此不懂得珍重自己,我已给过你机会。”
“若你在这几年间着重于己身,不理身外之事,或许便不会如此。”
老者哪里不晓得他话中的意思,笑道:“大限将至之人,若能突破,早便突破,哪里还需那偷来的三十年!”
“我停在那儿已有千余年,与那道门没缘分,就是没缘分!”
“先生,不是不信命么?”边筝问道,“医者为众生与天争命,先生又为何不为自己争。”
“哪来的那么多命数可以争?真是天真的孩子。”老者看向白发青年依旧冰冷的面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都说了与天争,既然争了那么多不该有的命数,天道早已在别的地方找补了回去。”
世间医者少,医修少,不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他们的修习与修行之路比常人难上许多不提,身在此世间,牵连的因果也远比常人要多。
行于生老病死间,哪儿能不沾染丝毫的爱恨纠葛?
哪一桩、哪一件,又不是重因重果?
“俗世间所谓的医者不自医,也是这个道理?”边筝看向他,冷然道,“先生也被因果迷了眼,看不清自己的心么?”
看不清疾症所在,故而救不了自己。
老者一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也病了啊!”
“南关八城八年疫病,虽我等诸人倾力而为,死者尽然有百万之数,对此我始终难以释怀,故从不肯停下脚步。”
偏方良方,最难医是心疾。
“世间医者不是只余先生一人,天下疾苦远非南关能容。”边筝叹道,“先生何必拼命。”
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人便停止运转,时间的洪流只会挟带着众生滚滚向前。
一人之人,又如何能当天下之力?
“先生可曾悔恨?若你依在,将是未来众生之福祉,现在醒悟,为时晚矣。”
“何来悔恨啊!”老者摇了摇头,哈哈大笑道。
他的眼中是寒雪难以理解与接近的慈爱,“世间医者是不止我一人,但我又如何保证别人愿去愿往?”
“那便不管。”边筝答道。
老者失笑,指着他的心口,“你看看你,要是都如你一般,世人还能指望谁呢?”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只指望别人。”
“你这混球,老子管不了你,管不了别人,难不成还管不了我自己!”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时刻,老者终是不再收着自己的脾气,肆无忌惮地骂道。
“老子愿意去,就去!”
边筝也不恼,他也不是毫无所得。
他退后了一步,对着弥留之际的老者行了晚辈礼,“那还请先生上路。”
“还真真是冷漠无情,这说得是人话么。”老者不由得无语凝噎。
“你就不能和我这个老头子说点好话?”
边筝沉思了一会,方才认真道:“那筝只能在此祝愿先生,去到一个再也没有苦痛的地方。”
“来生,再也不要做个医者了。”
“你这可真是……”老者再没了摇头的力气,失笑道,“要是还来得及……要是还来得及……”
“老子倒是希望,我的弟子后辈……莫再做医者了……”
他的声音渐渐干枯,视线渐渐模糊,从指尖开始,浑身上下不断地有淡金色的光点溢散而出,盈满了空荡荡的屋舍。
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雪。
像极了那一年,落在南关八城中纷纷扬扬的细雪与举城上下迟来的欣喜。
在最后的时刻,老者想起了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
南关之域,地近热海,赤日高悬,永不下雪。
对着老者融进金光的躯壳,白发的仙人薄唇微动,没有出声。
但老者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自己,有没有能看到那扇门?
老者很想笑,但是一笑,金光消散的速度就又快上几分,只能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知晓了。
他终是舍得闭上了眼。
在一声轻叹中,选择了停在门的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