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懂,可在以往的记载里,王之巢从来没有主动离开过栖凤凰天。”边筝平静道,“一次都没有。”
凤纤面上的笑容收敛些许,辩解道:“那是因为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所以灰灰来了。”
栖凤天的生灵轻易不离开自己生存的故土,凤氏于桐宫这一脉算是特例中的特例,早在万年前便有人离了栖凤天横跨星海,来到天霄界中驻守幽冥血海。
万年间,又断断续续的有不少族人来到这里。
为的到底是什么?怕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晓了。
凤君是不会有错的,从来都不会,永远都不会。
万灵只需要遵从祂的命令,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剩下的就是静静等待使命完成之日来临。
“你在这里,王之巢就跨越星海来寻你,看起来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听边筝这么说,凤纤面上的笑容不减反增。
“你知道的,这一次王之巢受损实在是过于严重,大半巢壳不见踪迹,剩下的一部分也在幽冥血海中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毁。”
边筝看着他继续道:“因为以往从未有王之巢离开过栖凤天的记载,我们无法判断王之巢对伤害的承受上限在哪里,现在更是无从得知对王之巢的破坏从何而来。”
凤纤的笑容逐渐消失,边歧一脸茫然地来回看两人。
“我不是想打击你,也不会说什么王之巢竟然会选择如此不靠谱的人之类的话。”边筝忧心忡忡,“请你务必好好回想,你那天为何会突然想着跑去幽冥血海?”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王之巢的下落,必定会出现在它所选择的护道人身周百尺以内,从无例外。
要是凤纤不跑去幽冥血海,王之巢便也不会往血海中落。
被边筝一提醒,凤纤同样想起了这个问题,面色陡然间变得不好看起来。
把小姑娘从生死一线拉回来之后,他事后也有仔细想过,那天王之巢几乎是擦着他的脸直直掉进了幽冥血海中——换句话说,正是因着他之故,他的灰灰才平白地糟了无妄之灾。
正因如此,他明白了边筝话里的意思,也不再否认过去自己的不靠谱。
定期巡视幽冥血海、查看有无异动,确实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这事吧,先前一直都是落在桐宫的两位小辈、凤纤的两位好侄儿身上。
没错,别说差一岁,就算差了几百岁,辈分摆在那儿,凤纤自认他是老子,那就是老子。
加之凤茵虽然是性格脾气糟糕了一点,但能力手段确实是没得说,他那好侄女凤娘就更不用说了,哪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事情交给他们,凤纤那是放心得很,美名其曰为历练。
嗯,他在外边儿玩得也很放心。
至于宫中一应事务,那不是还有家中两位长辈在,哪还轮得到他一个晚辈来操心?
凤纤细细回忆了一番当日景象,开口道:“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是妖域的风天大祭前夕,凤娘来与我说她已经完成了对幽冥血海的巡视,血海与血海深处也毫无异动。”
“她约了同伴一齐前去参加风天大祭,要离宫几天。”
对幽冥血海的巡查,倒也不必非常频繁,正常来讲是一月一次便足矣。
但桐宫的五宫主,凤,向来是一个责任心非常重、又很勤快的人,除去修炼时间,那是每隔几天就要对幽冥血海进行一次巡视,甚至于大多时间整个人都是直接呆在幽冥血海附近,不曾离开的。
“按理来说,她在离去前既是完成了巡视,我便无需再特意前去查看一番。”
风纤皱了皱眉,以他自身的性格与日常行事作风来看,应是不会干那种多此一举、又无趣的事情才对。
但后边的事,不知为何在记忆中变得朦朦胧胧起来,每每回想,便如同雾中看月、镜中观花。
“照这么说来,此事还真是疑点重重。”边筝略作沉吟,缓缓说道。
边歧茫然发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后头还有那么多门道的吗?
边筝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她的骨头、神魂与肉身、血脉之间的问题。”
“抛去火毒的灼烧不谈,不知为何,灰灰的神魂一直有脱离肉身的趋势。”稍微顿了一下后,边筝继续道,“我能为不足,此事上看不太真切,只能想办法暂且压制下来。”
他口中所谓的办法,就是使用镇魂之术辅以镇魂木,再加上诸多灵植,试图尽可能地让小姑娘的神魂趋向稳定,甚至是沉寂下来。
边歧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小妹睡了这么长时间的原因。”
“正是如此。”白发仙人柔和的脸上写满了为难,“但此举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再温和的镇魂之术用得多了,也是会对神魂本身产生影响的。”
凤纤瞳孔微缩:“什么影响?你先前为何没有与我说?”
他的语气有点急,面上再无笑容的踪迹。
神魂乃是生灵的重中之重,通常较之肉身来说,更为脆弱,由不得他不着急——更何况是幼子的神魂,一个搞不好出点什么差错,人变得痴傻那都是轻的,重则魂消人亡。
“你先别着急。”
边筝冷静地挪开了凤纤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解救了因着他力气过大而拽得有些发疼的发丝。
他又何尝不能理解自己这位好友内心的慌乱?
“好消息是她的神魂比之常人要更为坚韧、浑厚,甚至隐有胜过练气境修者的迹象,镇魂之术的影响目前还没能显露,暂时应是无事。”
凤纤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边筝又继续道:“坏消息是,灰灰的神魂越强,对镇魂之术的反应便也越大。”
“再一个是,她的肉身实在是过于孱弱……”
边筝话未说完,凤纤和边歧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齐声道:“她的肉身留不住她的神魂。”
留不住,容不下。
失去了容身之所的神魂,下场无外乎两个,一者天地二魂各归天地,命魂归于原处,一者因缘巧合下沦为妖邪鬼精怪之属,却是再难入往生轮回。
而失去了神魂的躯壳,随着时日渐长,躯壳内的生机亦会逐步流逝消散,直到消耗殆尽之日。
就他们的小姑娘这情况,神魂离体之日,便是往生之时。
边筝很为难,“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火毒并非一成不变的。”
它无法被根除,始终盘踞在小姑娘的浑身各处,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血肉、生机、精气来壮大自身。
换言之,随着她的长大,火毒也只会越来越强——直到她生机恢复的速度及不上火毒侵蚀自身的那一天,方才能彻底解脱。
感知到屋内极尽微弱的呼吸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发男子望向小木屋的目光,也微微凝重。
他看向边筝,声音发涩,问道:“她这是彻底与修行之途绝缘了么?”
“就没有办法了么?”
凤纤是相信自己好友的能为的,天霄实在是太小了,一应传承也远远无法与古老的栖凤天相比,就算是加上仙域那些所谓的仙人,也再没有比边筝更靠谱、更让自己信任的存在了。
医者持重,不同于自己,他这位好友本身就不是什么会夸夸其谈的人,说自己能为不足也不是过谦,那是真的认为凭自己的能为、不足以解决面临的困境。
这意味着,他们陷入了死局。
……
……
凤纤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他只在离去前问了一句。
“她,我是说我的灰灰,她还能留在此间多久?”
他没有说诸如能活多久、或是能撑过多久之类的词句,他觉得那些话很不吉利,便不愿意说。
他只是用了一个留字,那样就好像只是短暂的分别,总会有再会之日。
边筝回答他:“不足十年。”
想了想,边筝又补充道,“阿纤,你要知道,凡事并无绝对。”
“你说得对。”凤纤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相信你,从始至终都相信你。”
他同样相信,命运不会吝啬到连一线生机都不愿给予那个选择了自己的孩子。
此刻,他背后纤细的长发在空中分散开来,化为纷纷扬扬的流焰,像极了燃烧着的羽翼,托载着他悬于空中。
边筝问:“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我在星海之中历练之时,曾于别的世界听闻过一句话,叫作上天有好生之德。”凤纤微微一笑,衬得凌厉明艳的面容柔和上许多,“纤在想,现在开始行善积德是否还来得及?”
选择从来都该是相互的事情。
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凤纤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你选择了我,那我便同样会选择你。
你相信我,我就同样的相信你。
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要做到这样子,往往又非常困难。
都说木石无心无情,其本身却亦会随着世事更迭而变,人非木石,血肉之躯,有情有心,又如何能做到不变?
“从她决定相信我、选择我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爱她。”
这种爱无关任何多余的纷争纠葛,就只是非常简单的喜欢、信任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心动,就成了爱的模样。
而心动,只需要一瞬间。
就在她向自己伸出手、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见没有人回答自己,凤纤自问自答道:“我已经开始后悔虚度了百年光阴。”
早知会有被选择的一天,他应该从明理之时就开始做准备才是。
凤纤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但在边歧听来,耳边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边筝亦然,沉默不言,此时此刻方才大抵明白,王之巢的选择或许真的是永远都不会出错。
许久,他方才叹道:“栖凤天的万灵,都有成为王与护道者的可能,大概也就只有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准备了。”
听边筝这么说,凤纤周身的流焰跟着面上的笑容一滞,倒是不至于从空中掉下来。
很快,他又笑道:“所以啊,为了不让悔恨有追上我的机会,我该去做一个护道者该做的事情了。”
“现在,我把我的珍宝托付给你。”凤纤看向地面上神色淡然的白发仙人,微微俯身,眉目低垂,“以九天的无边辉煌为誓,十地的无上荣光为证。”
未等人回复,便转身离去。
空留原地的一声叹息。
“尽力而为。”
……
……
边歧看着面前的诸多画卷默然。
他的声音沙哑,情绪低落,道:“我还记得灰灰刚醒来那会,她只有那么一丁点大。”
他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又接着道:“她的骨头太脆,太软,走不了路,她就只能坐在流光上边儿跟着师尊到处乱跑。”
流光是边歧的刀,他号流光,他的刀自然也就跟着自己叫流光。
当初边筝发现的盛霂身上除了血脉、神魂与肉身外,就是骨头的问题了。
不知为何,小姑娘身上的骨头,缺失了一部分,又有一小部分与别的地方的骨头很是不同。
缺失的部分是十根肋骨与小腿上的各一根腿骨。
不同的地方是左手的几节指骨。
救下小姑娘那会,凤茵非常不理解,为何伤成了这等模样,又是一个新生子,当时为何还能保有些许行动的能力,能翻能滚的。
众人也是后来才明白,支撑小姑娘整个上半身的力量、赋予她行动的能力的,恰恰是那几节看不出跟脚、又平平无奇的指骨。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边筝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所有自己知道的手段,也没能令她失去的骨头再次长出来。
他是谁?
他是有着栖凤天古老传承的天赋才能的修者,是整个天霄最顶尖、最优秀的医道圣手、丹道宗师之一。
活死人、肉白骨,本该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才对。
边筝很不理解,众人也很不理解。
火毒的存在让小姑娘的骨头变得又软又脆,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减轻她行走间的负担,他只能等小姑娘又长大了一点后,用从参天桐木顶端剥下来的枝干为她做了一副假骨。
他们看着她,再次站到地面上,一天天的,学会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