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边歧从寒渊回到归羽山上时,药庐周边地上泛着的一层白霜还未曾完全散去。
他只看了一眼,便朝霜雪开口道:“师尊又和大兄起争执了。”
边歧的语气很是笃定,霜雪就也懒得否认,背对着他头也没回。
“我们那不叫起争执,叫讲道理。”
“好的,讲道理。”
边歧低头盯着脚边的碎木屑看了一会,又望向前边矮上了一大截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步走了过去。
他接过了自家师尊递过来的馅饼,坐到了木桌的另一边,与众人一同看向飘浮在空中的水镜,未曾言语。
他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往年里,或者是说在盛霂还没来到归羽山上的时候,霜雪与边筝之间的小打小闹就没少过,其中大部分最后都会以自家大兄的妥协而告终。
边歧一直都明白的,自家大兄、自己,甚至是雾山边氏的所有人,骨子里都是固执的一根筋,认了死理就很难改。因为对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特有的包容与耐心,边筝几乎从来不会生气,小打小闹在他眼里那就真的是小打小闹。
他也知道自家师尊的过去,亦与边筝那般对他拥有着深重的愧疚,有时候也会觉得他很可怜。
但霜雪呢,是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他都不会生气。
他这个不靠谱的师尊,从未有一日在修习上教导过自己,唯一做过的事情,大概就是带着幼时的自己四处玩乐了。
后来盛霂来了,霜雪带着玩乐的对象便又多了一个,就算无法离开北原,在山下的小镇逛逛,一行人也是乐在其中。
霜雪真的很少生气,相比起来,他才是整个玄霜宗脾气最好的人。
他的容貌身形永远被无垠雪原上的大阵固定在了十四岁的样子,平日里为了维持一宗之主的威严,便用了秘法使自己看上去长了几岁,也高了一大截。
代价是一部分修为被封印后陷入沉滞期。
他只会在生气的时候,或者打架遇到了自己觉得棘手的对手时,才会解除部分封印,变回少年的模样。
前者是因为霜雪自己说过,小孩子总是多多少少有点乱发脾气的权利的,正因为是孩子,才可以任性啊。
霜雪看着水镜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伸手指向了褚岩,转头和桃色光晕笑道:“你瞧这是什么?这就叫肆无忌惮的偏爱。”
桃色光晕在馅饼上浮浮沉沉,似是表示赞同。
“在我们老家那边,有句俗话又叫作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挪动,指向了窝在圈椅上看着乖巧无比的小姑娘。
霜雪笑得很是开怀,“喏,你瞧就是这个样子的。”
“当然,我也是的。”
“我是小孩子嘛,永远都是小孩子!”
他话中似意有所指,全然不顾身后传来的碟子重重落在桌上的声响。
边歧看了看霜雪笑意不达眼底的冷脸,又看了看自家大兄阴沉着的一张脸,不动声色地往后边退了些许。
想了想觉得似乎这样子不太好,借着桌面的遮挡,边歧伸出脚连踹了霜雪好几下,企图让他晓得赶紧闭嘴的道理。
被踹的霜雪毫无所动,还在碎成了五瓣的小瓷碟中摸索摸索,还真被他捡了块没碎的糕点出来。
“嘿,桃花馅儿的。”
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做成了桃花状的白色糕点露出了里边嫩粉色的馅料来,还夹杂了些许新鲜的桃花瓣。
霜雪抬头看了一眼桃色光晕,想也没想就把剩下的桃花糕一口气塞进嘴里。
“你们说,这个厚土灵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这也太犯规了!”
“只要站在大地上,就可以凭实力借取地脉的一部分力量,灵元就不会有枯竭的时候?”霜雪骂骂咧咧道,又揽了一碟点心过来吃,“皮厚耐打也就算了,总得有点短板吧!”
桃色光晕思索了会儿,小小声道:“这孩子是个风灵根,我先前有看过两眼,逃跑时的速度还真不差……”
“你啥时候看的啊,咋有乐子不喊上我,真是不够意思。”霜雪惊道。
这会子,他大概是全然忘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更是不记得“不好意思”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了。
“速度够快,防御力够强悍,你别和我说他的术法同样很好。”
“那倒没有。”桃色光晕轻笑一声,“不过你忘了,天道赠予这个孩子的礼物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的霜雪闻言又沉默了短短一瞬。
桃色光晕说得没错,天极灵瞳的存在,使得绝大多数术法、阵法在褚岩眼中都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只要它们的速度没有天极灵瞳解析的速度快、没有褚岩的反应速度快,它们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霜雪皱眉,盯着那只深处沉淀了一片金沙的眸子,食指轻扣桌面。
良久,他苦笑着轻声开口道:“这哪里是什么大地之子,天道的宠儿,这根本就是命运游戏的大赢家。”
桌后传来了木椅倒地的一声闷响。
边歧抬手扶额,宽大的袖摆遮住了他的脸,也挡住了某些过于尖锐的视线。
他想起了自家师尊在小云山上问自己的那些关于盛霂家人的问题,心中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故而又连踹了边上的人几脚。
求你了,闭嘴吧。
拜托了。
然而事实总是事与愿违的,如霜胜雪的少年依旧不为所动。
他的视线没有从水镜中移开片刻,满眼满目都是那两张相似到了极点的面容。
“他们生得真像啊。”
“你说是吗,筝先生?”
桃树下,一片寂静无声。
有人摔门而去。
“真是没劲。”霜雪双手置于脑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归羽山的山道上,眯着眼和身侧衣装形容俱都一丝不苟的少年抱怨道。
“都多大的人了,生气了还和小孩子家家一样,搞摔门赶人那一套,真幼稚!”
“幼稚!小气!”
边歧斜眼看着站起身后比自己还要矮上大半个头、满头霜发凌乱飞舞的少年,满面嫌弃。
他现在真的很不想承认身边这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尊,心下暗念道:“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霜雪自然是注意到了他面上明晃晃的嫌弃,也想起了他刚刚在桌子底下踹自己的二十二下,很是不满地踹了回去。
“我在想,我现在改门换派换个师尊还来得及不。”
瞧着新换的幻光锦羽纱袍下摆多上了几个深浅不一的淡粉色脚印,还有往下滚落的血珠,边歧肉眼可见地不淡定了。
现下也没有外人,他盯着霜雪怒道:“你是个子变矮了,神智也跟着一块儿飞走了吗!”
“你没看到刚刚大兄脸都黑了吗!”
“知道啊。”霜雪怎么可能不知道,毫不客气回道,“你没回来前更黑。”
他的脸本就极白,在满山月色的映衬下,更是透露出了几分不太自然的苍白。
“怪不得先前大兄喊我去寒渊,原是为了支开我,我在山上就有所猜测。”
边歧凑近了细细打量少年较之平常更为浅淡的冰瞳,好一会儿,笃定道:“你们又动手了。”
“对对对。”霜雪点点头,“家常便饭,你不是早就习惯了么。”
“倒也没有,主要是阿霂来山上后,你单方面挨打的情形就不多见了。”
边歧回忆了一下方才叹道,不得不说,他是真的很佩服身边之人的勇气,化神对上大乘,那是无异于瓷碗撞屋梁,还得飞上天了才能碎。
“你怎的就这般想不开,光光是大乘修者的威压就够我们喝一壶了。”
那还是自家人放了水的前提下。
“自家人嘛,小打小闹,有利于培养感情。”霜雪眉毛微挑,从袖口中掏出了方方正正的宗主印,两手倒腾抛着玩,“再说了,我又不是你,我只要有一天是宗主,无垠雪原就在我身后一天。”
“没人能在北原杀死我。”
“哦,不,是不会有人敢在北原杀了我。”
“要不师尊还是变回原来那个样子?”
看着个子矮了一大截、心性也跟着面容一起变得稚嫩许多的少年,边歧很是头疼,任性加无赖,那可是双倍的麻烦。
“不要,这就是我原来的样子。”霜雪拒绝得干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你还记得叫我师尊,那就得对我放尊重点。”
边歧的脸冷了下来,紧盯着他道:“我可还没有和你算阿霂出门那天你搁那和我演戏的账。”
离开山顶前,他收到了来自自家大兄的神识传音。
“我是不是有和你说过,不能在他们面前提任何关于阿霂亲人的事情?”
他是真的生气了,不同于发冠被弄歪、衣裳染了灰的那种生气,是真真实实被触及到了底线后由心底而生的怒气。
“这么些年了,我都忍着你顶着我的名号在外面四处乱逛,我还不够尊敬你?”
别以为他不知道,外面流传的类似什么流光子性情乖张、脾气古怪啦,大半都是拜面前之人所赐。
霜雪心不带虚的,看着边歧的目光中浮起一丝疑惑,“可是我觉得吧,我的性格好像比你要好一点哎。”
他这傻徒弟,连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好像都不太清楚。
是真的好亿点,他很确定。
与青年霜雪相比,少年霜雪那就相当于换了个人,这副样子实在是让边歧无法敬重起来。
莫生气,莫生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息了一下怒火后,试图把丢掉的礼数再次捡回来。
“大兄先前和我说,我与师尊你讲了不该说的话。”边歧按住了霜雪的肩膀,保持面无表情道,“你想不开也别拉上我,行不行?”
霜雪神态自然,忽略了自家小徒弟语气中大把大把的怨气,“你和我讲什么了?我个头缩水了,记性好像不大好。”
“因缘不是单一的一条线,亲缘的判定也不是只有血脉联系这一种方式,有些东西早已是命中注定。”边歧也恼,面上控制不住地带上几分薄怒。
“你与大兄说,我们这是强盗行径,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般说?”
霜雪犹豫了一下,没有拍开自己肩上的手。
他语带嘲笑:“是啊,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们的行为,本来就和强盗没有区别。”
他的声音平和,面容平静,边歧实在是不解他在闹什么脾气。
“我们是对她不够好么?”
“不,很好。”少年摇了摇头。
“那师尊是在不满什么?”
“她不属于这里,她记得自己从别处来,她记得自己有别的亲人,她应该回到原来的位置去。”
“师尊还是不明白,来都已经来了,前尘过往,皆为虚妄。”
边歧眉头微蹙,盛霂有宿慧这事他们一直都清楚,也从未放在心上过。
“阿霂还很小,以前的事情总会有遗忘得彻底的一天,而她会在我们的陪伴下再渡过未来的十年、百年、千年,过往不足为道矣。”
区区十年,又如何与千百年相争?边歧很有自信。
想到崖下寒渊中将近成熟的霜天灵蕊,面目冷淡的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意。
霜雪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你们的执着到底从何而来。”
“我先前也有与你说过,世上哪来的没有缘由的爱恨?”边歧一脸平静地说道,“又有谁会无缘无故地花费大量资源、心力去救一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甚至待如亲子?”
“因为,从血脉的延续上来说,她就是我那姨母最后留存于世的血脉。”
“她就是我的妹妹啊,师尊你能明白吗?”
边歧接着道:“我们不管她以前是什么样,也不管她的神魂来自于何处,但她来了,就不能走。”
“我们已经做了够大的让步,她想做盛霂,不想做凤烬,我们也都由着她、愿意陪她玩这一场微不足道的游戏。”
但游戏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一桩接一桩过去不曾知晓的事实逼得霜雪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面前本应熟悉无比的面容,渐渐变得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