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坑中的火早已熄了,顾畔还在给脚下剩着的番薯剥皮。
番薯的个头有大有小,外皮的颜色倒都一致,内里却是五花八门,在没咬上一口前,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咩,咩。”小羊蹭到顾畔边上,拱了几下他的手臂。
“啪叽”一声,从绵软的绒毛中掉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顾畔剥皮的动作微微一顿,拾起了布袋,“她给你的?”
小羊连连点头,伸出一只前蹄轻点束着的袋口。
“倒是个有意思的。”顾畔轻笑一声,也没多想,径直解开了袋口。
布袋中是六个大小一致的木盒,第一个盒子中是一支通体莹润、色泽饱满的青玉细簪,簪头上镌了一片小巧玲珑又不失别致的雀羽。
“二阶风属攻击法器,新来的小师妹还真是大手笔,小孩子家家的,就是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下次还得提醒她。”
顾畔叹了口气,又将青雀簪放回木盒收好,心下暗道,“这应该是给简师妹的,等她回来再交予她。”
打开第二个木盒,顾畔再度愣住,待回过神来,手中多了厚厚一叠的符篆。
他飞快地扫了两眼,估摸着得有半百之数,“全是二阶速行符,品质不明,不过看着不差就是了。”
顾畔对符道可以说是一窍不通,顶多也就是能认出一些常见符篆的地步就是了,事实上,大部分修者都是如此,认得是什么、再加个会用便足够了,哪还管那么多。
要能懂一点,老早都跑去捣鼓符道了。
看了眼高兴得上蹦下跳的小羊,他直接把整叠符篆往那毛绒绒的身躯里一塞。
“这是你的,收好了,自个拿去玩儿吧。”顾畔揉了揉小羊的脑袋,心下熨帖,又吩咐了它两声道,“下次见着了,记得与她道谢。”
第三个盒子里是一颗不知名的蜜色的种子,有了前面两个盒子的存在,顾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盛霂给自己的谢礼。
至于剩下的三个盒子里面则是清一色的糕点,盒盖一开,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奶白色的糕点俱都做成了小羊、小兔的形状,小巧可爱得紧。
顾畔忽然觉得手边的番薯不香了。
想一想,自己已经二十来天没吃过除了番薯外的东西了。
“我倒也不是饿,我就是珍稀粮食,没错。”
顾畔躺倒在了土坑中,边吃着点心边看着安静的天幕,不知在想些什么,叹了一次又一次的气。
伸手不打送粮人啊,这可让他怎么办是好……
自得了白微的应允后,小槐居中的饮绿阁就成了盛霂这段时间的安身之所。
饮绿阁一楼正中是个偌大的露天浅池,四周设了水廊,水廊内侧生了一株灵气逼人的绿叶榕,高度不及屋顶,浅池后边则是待客之处,右边是间推开窗就能一览小槐居景致的开阔书房,左边则是两间起居室。
盛霂早间便在小槐居原先的阵法禁制上,对饮绿阁又重新做了一番布置,当然,为的是安自己的心,在这之后,褚岩也从别处收拾了自己的一应物件搬进了饮绿阁中。
方才进屋后不过一盏茶的洗漱时间,再出来时她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书房原本空荡荡的架子上被各式各样的卷宗、典籍填满,原先空荡荡的地面上则放着一个又一个盛满了玉简的木箱。
靠近墙边的位置,一卷卷竹简更是被垒到了屋顶的位置,盛霂还质疑了一番他这样真的能找到自己需要的卷宗么。
“当然可以啊。”褚岩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说得无比轻松。
好在无论是纸质的卷宗典籍、还是玉简竹简,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不会轻易损坏,只要保证不丢,存放得随意一些倒也问题不大。
“到底该说你是读书的武夫还是练武的读书人?”盛霂摸了摸自己毫无反应的左眼,怀疑道,“你在这些年间真的没有动过手么?”
褚岩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个问题,遂答:“应该是没有的,这八年间我大多时间都是呆在藏书楼寻找答案,偶尔去榕院跟着先生们学一些东西。”
“没有动手的理由,又何来动手。”他微微垂眸,掩去了沉淀在眼底的点滴落寞之色。
在拥有强大力量之时,依旧能够做到遵循本心、不肆意滥用自身的力量,这亦是一种了不得的学问。
但盛霂觉得自己目前还不需要达到自家弟弟的境界,她现在更需要的是监督自己克制住对强大力量的渴望。
为了不要走得太快,不要走上歧途。
对于自己左眼里的天极灵瞳毫无反应一事,她也问了下,对此褚岩的回答则是——你太弱了。
“或许得等你筑基之后,天极灵瞳才会对天道规则有所反应。”
“可是当年你才练气九层,我现在是练气十层。”盛霂不满道。
“我出了传送阵后没多久就是筑基了。”
褚岩的语气不悲不喜,盛霂刹时沉默。
“那不是你我之错。”他语带安慰,“而且师尊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将天极灵瞳移到你身上,其实说是归还更为恰当。”
盛霂低声道:“归还么?”
“正是如此,那原本就是属于你的,融合得才会如此顺利。”褚岩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刚刚不也说了,左眼毫无异常、也没有排斥感,这是好事情。”
是啊,这该是好事情,她该高兴才对的。
天道大抵是没想到,自己的一份赠礼还能被两个人同时拥有。
“要是知道了,它会觉得自己吃亏了还是赚了呢?”盛霂心中默念道。
阿若只觉得今天大半天都过得糟糕透顶,一大早的被人丢进山脚下的湖里不说,晃悠悠地飘回半山腰后又被别家院子里的杂毛野鸡当作了异物一路追着啄。
可恨它现今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只得一路摸爬滚打地回了小槐居,禁制一开,终是脱离了被玩弄的命运。
片刻后。
看着桌上的白毛团子,盛霂也觉得很烦,很烦。
她愤怒地捏住它的后颈皮,将整个白毛团子提溜了起来,“你就非得跟着我?自己寻个凉快儿地待着去不行?”
阿若也恼:“你就把我当个死的毛球放身上也不愿意?”
它堂堂无垢天的巡梦使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过了,要不是脖子上吊着一把大刀,它真想转身就走。
“可你又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个球。”盛霂冷哼一声,手上多使了几分力。
别以为她不知道,眼前的小猫咪,坏心眼可是多得很,打算一个皆一个。
“你要不先说说,为什么要诱惑小岩让我自爆神魂?我自爆了神魂,就真能回家了?”将手中的白毛团子好一番揉捏,盛霂还是生气的不得了,大声质问道,“在梦里暗示我跳崖的就是你吧!”
“不是!不是我!”
逃离鸡爪又入魔爪,听着她的控诉,阿若剧烈挣扎道:“你这是污蔑!我可没有骗你,不信你问他,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骗人!”
它小小的爪子指向了一边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好整以暇地翻看着竹简的褚岩,在揉搓下皱成一团的小脸变得更加愤怒,“大骗子!大骗子!把我的本源还给我!还给我!”
盛霂把白猫团子拍到了桌上,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便按住了它不安分的四只爪子。
“我可没有骗你,肉是你自己送到我嘴边的。”褚岩眼都没抬,轻笑着反驳道,“哪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还让人吐出来的道理。”
“不过阿若还真没有骗你。”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了盛霂,“你自爆神魂,确实是可以被带离这个世界的。”
想到了盛霂话语中沉睡的母亲与远行的长姐,褚岩神情一凛,严肃道:“只不过,带走你的人具体是谁就不清楚了。”
盛霂沉默了会,又猛晃了会儿手中的白毛团子,轻声道:“你背后的人是谁?是谁让你来的?”
“没有谁让我来,我是自己想走的!”阿若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整个毛团止不住地颤栗,“我是猫,想混水摸鱼又有什么问题!”
果然大的是魔头,两个小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家子都是魔头!坏东西!
“没意思。”
见它什么也不愿意说,盛霂便垂头丧气地松开了手,转头看向了自家弟弟,开口问道:“它的记忆里还有些什么东西?”
“我那日里看得不太真切,只隐隐约约见到了两个似乎是地名的存在。”褚岩叹了口气。
“什么地名?”
“无垢天,无尘之地。”
前面这个盛霂知道,是白木镇所在之地,亦是桃李老人口中的洛水神女与神明许下约定之地。
“神明啊……”她惆怅得趴在桌边,侧头看窗外渐渐染上绯色的天空,昔日昔时昔景再度涌上心头。
登仙尚且对现在的自己而言都是遥不可及,更遑论那存在于高天之上、不知面目的神明呢?现在想太远也没用。
“不过无尘之地又是什么?怎么感觉有点熟悉的样子。”
脑海里有一抹模模糊糊的影子,盛霂极力想要抓住它,越努力却越看不真切,摇头晃脑间发间的水珠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背上、凳面上很快又湿了一片。
原谅她还不是很习惯与大地进行亲密接触,在泥水中泡了那么久,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又洗了一遍。
看完了竹简上的内容,褚岩站起了身,拿起了被随意搁置在桌边的宽大的柔软绒布,走到她的身后拢住了不停泛水的长发,捋去了上边儿的水,再用绒布轻轻地擦拭。
盛霂趴在桌上没有动弹,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很是不解道:“为何要这么麻烦?”
片刻前她才知晓,原来不仅仅是桂院,整个塔各处都有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禁制,限制了绝大多少术法的使用,而这种限制,各处甚至有着不小的区别。
像有的地方,禁用水属性的术法,走几步换个地盘,又变成了禁用火属性的术法,或者是两者一起给禁了,但毫无例外的,一些像是去尘诀、隔空取物之类的日常使用极度频繁的基础术法,通通被禁止了使用。
“按照师尊和几位院长的说法,是为了让教习与学子们提前适应在星海中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环境,养成不过度依赖术法、事事尽皆亲力亲为的习惯,省得到时被各种规则束缚,遇上麻烦了又被打个措手不及。”
褚岩回答得耐心,又松开一只手去桌上捡了一卷竹简放到了盛霂面前,继续开口道:“通天河计划目前还没有到可以公开的时候,以这种方式让大家先感受一下星海中的恶劣环境,倒也还算妥当。”
“这禁制是近来才启动的么?”盛霂疑惑道。
“并非,早在八年前我来塔中之时,师尊就将其启动了。”
八年,又是八年,太多的事情都与八年前有所牵扯,换不要脸一点的说法,盛霂还能觉得是和自己的降临存在一定的关联。
部分游戏中的主要角色,要么是降生在八年前,要么是在八年前遭受厄难,并且还会在八年后的现在与再一个八年后的未来再次遭遇厄难。
这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八年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背后是另有什么深意存在吗?
太阳落山后,小槐居因着建在水上、院中植被又繁茂,还是有几分阴凉的,感受到有晚风吹过背后湿漉漉的一片,盛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忙不迭地挣脱了在自己脑袋上乱动的手,跑去了隔壁。
哦对,顺便一提,榕山一带并没有禁止作用于自身的增幅类符篆使用,与早间一般,她在跑走前又把藏身在竹简中的白毛团子丢出了窗外。
褚岩无奈地拾起了掉落在凳面上的绒布,走到了一边将其洗净,掐去了多余的水份后晾在了窗边的架子上边。
“看护幼崽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麻烦的事情啊。”
他低声喃喃道,嘴角挂上了一抹极不显眼的淡笑,复又坐回到了桌边,继续翻看剩下的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