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一眼,谢松原和白袖均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某种心照不宣。
知道在这儿闹事的是小八爪,他们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白袖加快脚步,在逆行的人群中飞奔起来,向着声源传出的方向迅速靠近。
接连跑过七八条街后,他们终于看见了小八爪的身影。
即便身形相较湖下略有缩水,小八爪在体型上的卓越条件也相当可望而不可及。它一只爪就有七八层楼那么高,站在地面上的人类仰得脖子都酸了,也只能看见它的下巴。
此时的小八爪明显正处在悲伤的暴怒情绪当中,又变回了原先那副不修边幅的可怖模样,伸着螃蟹一样细长分节的数对附肢,在黑市内张牙舞爪。
深黑的夜幕背景和月色为它灰蓝的体表镀上一层淡淡的反光,让这样的小八爪看上去就像是恐怖电影中登录上岸、肆无忌惮摧毁人类家园的怪物。
小八爪只不过在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两圈,周围这片地就明显可见地变成了战壕废墟。它一抬手,就能削掉居民楼的半边屋顶,街道上到处散落着被它撞击下来的破碎砖块,破坏力十分惊人。
它沉甸甸的身体穿行在低矮的居民楼间,身下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沉重脚步声,行经之处无不搅得人仰马翻、行人争相逃散,生怕被它一脚踩扁——
场面颇为壮观。
漂亮猫猫喃喃道“看来收复黑市的计划可以提前进行了。”
仔细一看,它的身上还挂着好几个正在寻找切入点的变种人,就像土豆上边爬着蚂蚁。
谢松原大概能猜出来,那些都是斯芬克斯安插在黑市的手下。
他们联手攻击着小八爪,试图制服这个怪物,小八爪却恍若未觉,根本不在乎他们那对它来说仿佛只是挠痒痒般的伤害,等被弄得烦了,才一通连摔带晃,将那些碍事的变种人都像抖虱子一样扔飞出去,又抬头嚎叫一声“粑粑!——”
人群中传出骚动。
“快走快走,管家又要吃人了,老天!……”
怪物发出声音虽然稚嫩,但因其庞大的体型,尤其显得中气十足,余韵雄浑,仿若大号和风琴齐齐合奏,那震荡出来的声波足以使直径一百米范围内的人都感到威压,轻则头晕耳鸣,重的,则直接有人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对于那些并不知道内情的人来说,他们只会以为小八爪那声哀伤凄惨的“粑粑”是某种特定的生物语言,而不会联想到,此时此刻,正有一只找不到粑粑的小八爪在黯然伤魂。
跑着跑着,白袖居然在黑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小支军方队伍。
对方看到谢松原和白袖,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大喜过望“还好在这里遇见了你们……”
简单询问后才知道,这些人本来就是负责溜小八爪的。
小八爪胃口太大,只能让它自己一日三顿到月湖吃自助餐。谢松原他们前去黑市后没多久,小八爪就回来了。左等右等没等到粑粑回家,小八爪肉眼可见地陷入了焦虑之中,任由士兵们怎么和它解释粑粑只是出门办事都不管用。
最后,竟是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军部。
这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生物,想来嗅觉都很灵敏。他们明明也没告诉小八爪谢松原去了哪里,可小八爪偏偏就一路这里嗅嗅,那里闻闻,自己精准地找了过来,像是一只灵敏的侦测犬。
它来到黑市边缘,观望半晌。似乎确定了这里粑粑的气味最浓,最后在士兵们震撼的眼神中轻松一跃,翻墙跳了进去。
再然后,就是他们现在看到的那样。
小八爪大闹黑市。
它追寻着粑粑留下来的气味,在黑市中兜兜转转,丝毫不顾这里是云城最隐秘、最为众心所向的黑暗销金窟,在黑市内如履平地。
巨型生物的出现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斯芬克斯的部下也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对它进行起无休止的围攻。
如果不是这帮家伙的阻拦,小八爪现在恐怕已经追到基地去了。换句话说,也正是因为小八爪的出现,让斯芬克斯分身乏术,没有机会分出人手追捕他俩。
谢松原和白袖本来还在奇怪,按照斯芬克斯的职业素养,不应当发现不了同伴的异况,并且不采取任何措施——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黑市大乱,在小八爪的搅和下变成闹市。托它的福,原本一直徘徊在黑市门外的军方士兵们得以自如地悄悄潜入这里,甚至没人有空理睬他们。
负责溜小八爪的手下表示,自己已经通知了总部,马上就会有更多人手赶来,只要能稳住小八爪,他们完全可以人假八爪威,迅速取得一波黑市的控制权。
“……”饶是谢松原也没想到,这件事还可以这么解决。
“照顾好他,他是从斯芬克斯手里抢下来的人质。”
岑思远承受不了声波攻击,再次被动开启了装死模式——谢松原一把将晕过去的负鼠塞到领头士兵的怀里,叮嘱了两句,便用双腿轻轻一夹白袖软乎乎的温热腹部“走,我们去悬崖勒……小八爪。”
小八爪仗着尺寸巨大,在黑市中横行霸道,如同巨兽降临小人国。谢松原倒不觉得小八爪连几个变种人都解决不了,但让小八爪暴露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之下,明显不是一个好主意。
谢松原可不想让斯芬克斯的家伙们看出什么来,于是隔空叫道“小八爪!”
同一时间,白袖轻松快跑几步,直接跃上高空,跳到小八爪的一条腿上。
小八爪一旦发起疯来,颇有些六亲不认的意思,军方的士兵们不敢近身,只能让他们来。
听见粑粑熟悉的声音,小八爪一怔,深亮眼珠瞬间恢复了些许清明,原本打算将手上的人类甩掉,此刻也停下了动作。
“粑粑?”它呆呆地低下头,抬起一只爪子,看了看正趴在自己身上的白袖,以及比他更小的谢松原,鼻子用力地吸了吸。
“是我,粑粑没走丢。”谢松原从白袖身上奋力抬起手臂,摸了摸小八爪冰凉的皮肤,“听我说,你现在太显眼了,我们得换个地方。别理那些家伙,交给我们解决,好吗?”
小八爪沉浸在粑粑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乖乖点头。
“我听说你又吃了些人?该做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小八爪瞬间露出心虚的神色。它尴尬地搓了搓前爪,忽然用力地“哇”了一声,像是误食了太多毛发的猫,嘴巴都快咧到脑袋后面,从身体深处吐出几个尚在挣扎着的、被一层透明厚膜包裹着的变种人来,挡住了一群正要冲上前来的、斯芬克斯部下的路。
那些人认出谢松原和白袖就是他们之前奉命要抓却追脱了的家伙,互相使着眼色,犹如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完成这明显比之前高出了不少难度等级的任务。
“我要是你们,就不会这样自讨苦吃。它真的发起疯来,可不是现在这个水准,难道你们以为自己有胜算?”此时白袖已经爬上了怪物高处,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八爪的头顶,这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喜欢叠罗汉的树蛙。
谢松原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变种人们,冷冷地道“鸠占鹊巢的家伙,竟然忘了自己一直以来顶替的是谁的位置。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滚。”
变种人露出极其难看的表情,仿佛生吞了十斤黄连,却又无法反驳——
“管家”居然真的存在?!传言竟然不是假的,可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眼前的小八爪已远远超出了他们对变异生物的认知和预料。对方吐出了他们的同伴,已经算是给他们一个面子,再打下去,真说不好究竟会发生什么。
“走。”斯芬克斯的队员们互相看了看,极不甘心地转身跑开。
他们知道这里马上就要沦为另一支队伍的地盘,而有小八爪的助力,自己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空间。因为很快,他们就听到一阵具有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黑市门户大开,涌入一帮肃杀身影。
谢松原和白袖坐在小八爪的头上,如同无冕之王在捍卫和巡视它失而复得的领地。
不久前还十分暴躁易怒的小八爪蓦然稳重下来,一排排细长的腿轮番在地面划动,像是大型的观光游览客车,充满着神秘的机械律动感。银灰发蓝的表皮偶尔如划过的星体般闪起熠熠流光,原始的粗犷中透着奇异的美丽。
剩下的变种人们悄悄从房屋的窗户后面张大眼睛,窥视着这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怪物,温驯又残忍。
这一天,许多老黑市居民们都想起了曾经被小八爪支配的恐惧。
雨越下越大了。
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蛇尾在头顶编织成密不透风的伞,挡住了倾洒而下的雨水。
美丽的雪色大猫抬起前爪,舔了舔自己被雨滴打湿的浓密毛发,看着外面水雾缭绕的景色。
他忽然道“这里我也有印象。”
在基地里,斯芬克斯通过特殊的电击手段引导,让白袖想起了之前忘记的一切。
谢松原笑着说“仅仅只是对这里有印象吗?那我呢?”
白袖转过头,蔚蓝的漂亮眼球中映出奇幻迷离的深沉夜空,还有眼前谢松原的影子。
关于十五岁那年的记忆,起始于一次外出。
那天,母亲带着比他小两岁的弟弟出门采买,谢松原在家中看家。回来后两人就不同程度地生起了病。
“要换季了,可能是传染了新型流感病毒。”父亲回家时这样说,“这波流感爆发太严重了,不是普通的病,别再随便外出。”
吴柏山年幼一些,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流感”来势汹汹,让他烧得像是火炉,好几回谢松原以为他要死了,一个星期后,却又奇迹般地恢复正常。
母亲却每况愈下,从一开始还能带病去医院工作,最后连床都下不了了。父亲则始终都很忙碌——
他们的父亲叫吴祺瑞,自己就是医生。母亲叫谢曼晚,是同一所医院的护士。他们的结合非常寻常,二人在工作单位相识,相爱,最后结合。生下来的两个孩子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
突然爆发的新型“流感”让这些一线的医生不胜繁忙,吴祺瑞总是早出晚归,连抽出时间陪陪家人都没机会。
那段时间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仿佛世界末日的前兆,电视上的本地新闻台一开始还能看到这件事的相关报道,后来似乎也不见踪迹了。网络时代的消息传播很迅速,一点风吹草动就可以卷席成燎原之势。有时也很闭塞,人们对茧房外的世界毫不在意。
这个位处在偏远地段的小城始终在飞速刷新的信息潮汛里沉默着,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时他们站在窗边,会看见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多了些人,身上蒙了白布的人被人用担架抬着送进车厢。车辆飞驰而过,伤心的人们在后方绝望地痛哭。
吴柏山盯着他们看了许久,问“妈妈也会像他们一样吗?”
“别乱说。”
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感到其中的绝望。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人人自危,吴祺瑞始终不回来,就算偶尔回来看看他们,也总是不停地和手机对面的人打电话。他们说着一些谢松原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进行着激烈的争吵和猜测,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烟灰缸里堆满了剩下的烟头。
谢松原大概能推测出来,为了针对这次的新型病毒,吴祺瑞被从医院抽调出来,安排去了另一个地方工作。
但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最后,吴祺瑞会疲倦地走进主卧室,亲亲谢曼晚的额头。
“我会找到办法让你好起来,一定。”
结果女人还是死了。
她的病情在短短两天内迅速恶化,母亲死去的那个下午,谢松原打遍了市内大大小小的医院,没有医院能派车过来接他们。二人拦不到车,谢松原跑去祈求有车的邻居们,希望有谁可以带他们出门,可却遭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拒绝。
又一次吃了闭门羹后,谢松原带着吴柏山回了家。
吴柏山哭了一下午,已经出奇地冷静下来,他的双眼红通通的,一边牵着谢松原的手,一边时不时瞪着身后那扇紧闭的门看,愤恨又冷冷地说“他们有人在家,我看到了。”
若非亲眼看见,恐怕很难有人会相信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会露出如此阴冷成熟、仿佛酝酿着滔天恨意的神情。
谢松原也下意识回头,无言半晌,道“我们不能要求别人冒着危险来帮我们。”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只能待在房间里看着谢曼晚的生命逝去。
吴柏山扑在窗边,攥紧了谢曼晚的手,泪水打湿了床单“我恨他,我恨爸爸!他到现在都不肯回来,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难道你还没有那些病人重要吗?”
直到傍晚,吴祺瑞才风尘仆仆、一脸焦急地回了家。他看上去至少三四天没睡觉,形容憔悴,步伐太急,甚至在迈上门口台阶时差点摔了一跤。
结果还是来迟了。
吴祺瑞坐在床前,深深地弯下腰,神经质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着谢松原二人听不懂的内容“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马上就能找到方法了……”
谢松原来到门口,轻声道“爸爸。”
男人猛地回过头来,把兄弟二人都吓了一跳。他一向茂密乌黑的头发上竟然出现了不少花白的发丝,仿佛瞬间老了十多岁。吴祺瑞的双眼遍布血丝,让他的眼白看起来都变成了红色,组成一种奇特的符咒。
“让人来把妈妈接走吧。我听说因为这种病毒而死的人,腐坏得都会比……”
还没等他说完,男人就冷冷道“闭嘴。”
谢松原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吴祺瑞俯下身,合上了女人的双眼,忽然回头冷冷地瞪了一眼谢松原“谁说你妈妈死了?”
那是个类似于警告般的眼神,比冬天的疾风还要凶狠。谢松原猜他在那一瞬间做下了某种决定,那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让男人看上去像是一只穿着人皮的野兽,方才还在大声咒骂着吴祺瑞的吴柏山在男人走进家门后瞬间失声,像只惊恐又感知灵敏的小兽,躲在谢松原的身后。
“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她。你们两个,也不许出去到处乱说。”
说完,吴祺瑞搓了搓脸,从随身带来的箱子里抽出谢松原不认识的注射剂,打进女人的身体。
一边轻声道“会好起来的,曼晚,会好起来的……”
当他很久以后回望这一幕,谢松原始终没有想明白,是母亲的死导致吴祺瑞走火入魔,才有了接下来的这一切,还是吴祺瑞本身就是个疯子。
他只知道,从那天起,父亲就变成了怪物。
吴祺瑞忽然就不工作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大量的药物,每天长时间地和谢曼晚待在一起,不清楚在忙碌些什么。
家里充斥着奇怪又刺鼻的药水味,母亲的气味却越来越重,甚至弥漫到客厅,钻到了大街上。邻里间传出风声,事情终于惊动了警察。
听说了风吹草动的吴祺瑞面色阴沉,冲着二人暴怒道“是谁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们闭嘴!”
说完,就朝他们气冲冲地走了过来,作势要挥出拳头。
吴柏山躲在哥哥的身边瑟瑟发抖,谢松原拦在他的前面,抬高音量道“你是不是疯了,还想打人?妈妈死了你连装都不装了是吗?但凡长了鼻子和眼睛的人谁看不出你心里有鬼,只有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话音未落,吴祺瑞便给了谢松原一巴掌。
谢松原摔倒在地,忽然也反应过来,迅速地起身,扯着男人的衣领回了他一拳。他十五岁了,身量虽然还不及吴祺瑞高大,但也隐约有了成年人的影子,力气不小。谢松原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在茶几上,桌面的琐碎物品顿时掉了一地,水杯滚到地上,摔成碎片。
吴祺瑞本就没怎么睡觉,愣是被谢松原这下撞得眼前冒起金星,好半天都没再动一下。谢松原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又陌生地看着他。
有一刻,他的心中突然冒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或许应该在这时候就杀了吴祺瑞。
这种男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谁知道他还会对母亲的遗体做什么?
可下一刻,吴祺瑞已经扶着茶几站了起来。
他错失了最好机会。
在警车开到家门之前,吴祺瑞已飞快地将所有行李都打包装好。趁着黑夜一同放上车里的,还有被包裹起来的母亲。
谢松原顶着还泛着红的巴掌印,平静道“她已经死了,你应该接受这一切。”
回以他的是男人冷冰冰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她没死。我说能治好她,就能治好她。”
“走了,自己照顾好弟弟。”
吴柏山看着男人坐进驾驶座,目光中既有恐惧不堪,也有憎恨“我恨你,我希望你路上就出车祸死掉。”
吴祺瑞恍若未闻地勾了勾唇,“砰”一下关上车门,发动汽车。
“他是个魔鬼,不是吗?”车走远后,吴柏山阴沉道,“我真后悔。刚才在客厅里,我就应该趁你把他推倒的时候,用碎片割断他的喉咙。如果警察要来,我们就说他失心疯自杀了,反正他的精神状态也做得出这种事。再不济,我才只有十三岁,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被判刑。”
谢松原想,他们还真是一家人。
“不可以。”他按住吴柏山的肩膀,低下头说,“你不能因为讨厌疯子,就把自己变成疯子,没有任何人值得你这样。想想妈妈。”
上门的警察询问他们吴祺瑞去了哪里,谢松原摇头说不知道。
吴祺瑞这个人,用别人的评价来说,非常自我。或许从生下来就比常人都要聪明的家伙确实要和普通人都不一样。如非这样,当初两人决定结合之时,也不会遭到谢松原的舅舅、谢曼晚的哥哥谢明轩的强烈反对。
这件事是被谢曼晚当做笑话讲给他们听的。
说谢明轩和吴祺瑞大学本科是同门师兄弟,曾经关系还算不错,两人因为实力过硬,都有些恃才傲物,简单来讲,叫天才的通病。
谢明轩却觉得吴祺瑞不是良人。
谢曼晚当然不把这话当回事,说人人都说你们俩像,你说这种话,难道不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谢明轩答“正因为我就是这种人,才知道他完全不适合结婚。像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就有性格与心理缺陷,一旦认定了一个目标,就会忘却周遭的其他事物,对于某件事,有着特殊的偏执和坚持。你现在觉得幸福,是因为他偏执的对象是你,可一旦跳出爱情来看,这种不合时宜的偏执便是具有毁灭性的。”
谢松原后来意识到,谢明轩说的是对的。
吴祺瑞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而在两股奇特的血脉交融影响下,这个家庭里所诞下的孩子也都多少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特质。
吴柏山像父亲,继承了吴祺瑞那时而阴郁神经质、漠视一切的气质。谢松原则要好些,大概是母亲和舅舅的结合体,在大部分时间内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又有哪个正常人会轻描淡写地希望父亲死去呢?
谢明轩也的确对自己有着高度的正确认知——他就像是刻板印象中千篇一律的科学怪人,从那件事发生后,到谢曼晚死去,都始终没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上门的人从警察换成了穿着军装的军人,谢松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才知道原来吴祺瑞和谢明轩因为这次的超级病毒而被安排到了同一个研究所,进行着紧锣密鼓的秘密实验工作。
据说吴祺瑞在彻底消失前,曾因和谢明轩产生巨大观念分歧而在研究所当众大吵了一架,军方担心并怀疑他对外泄露研究进度,正式展开对吴祺瑞的抓捕。
……
母亲逝去,父亲失踪,二人在当地没有其他亲人,食物也越来越难抢。几经辗转,谢松原和吴柏山被送进了当地的福利院。
不料还没待几天,军方的人就又找上了他们。
“上个月三号,你是不是和你的母亲一起出过门?”高大的男人对着屏幕点点,那上边是谢曼晚拉着吴柏山过马路的监控图像。
上个月三号,那时“病毒”还没有爆发,用吴祺瑞的话说,还在潜伏期,母亲和弟弟就是从那次回来生了病。这个时间段太敏感了,如果谢松原只是普通人,大抵不会感觉到不对,可偏偏家里就有一个吴祺瑞。
谢松原心中一跳,尽量平稳道“……是我。”
那视频比较模糊,乍一看去,很难分出是兄弟中的哪一个。他倒是要比吴柏山高一些,不过吴柏山一来福利院就“水土不服”,又病倒了,只有谢松原一个人来接受问询,也不是不能蒙混过去。
“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带你去新的地方。”
谢松原不是没听说过这个所谓的“新的地方”。据说在他之前,已经有不少人被送了过去,并且目前还不见有人回来。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点名要找弟弟,不过也能隐隐约约猜到一些……
谢松原回到房间,看了看吴柏山烧得通红的脸。
谢松原给自己打包了几件必需的衣物,想了想,将吴祺瑞留给他们的、剩下的钱都塞到了吴柏山的枕头底下。
在那个地方,谢松原终于见到了谢明轩。
只不过那时,他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103号”。成日流连于高大冰冷的实验室之间,戴着用来监测各种生命体征的仪器。
“根据各项数据检测看来,103号似乎是目前能与污染兼容得最好的实验体。我们正在分析他的各项数据,试图精准筛选出抗原特异性记忆B细胞,并着手准备单克隆抗体制备……”
谢明轩一路快走,低头翻着文件,时不时听不出情绪地“嗯”一声。
直到他应声抬头,顺着护士长所指的方向看向了正坐在病床边上的103号。
谢明轩的脚步停了下来。
103号听见声音,也茫然地回过头。
一切的流程似乎都和谢松原在云城基地中经历得差不多。
不同的是,在这里,人类直面了“污染”本身。不是什么分散在地表各地的块状污染源,而是真正的,活的生物。
一只体型巨大的怪物。
它伴随那颗从天而降的陨石而生,在某个夜晚,突然出现在人类的视线当中,又忽地潜入地底。
从出生的时间来说,它还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或许是力量不足的缘故,它不能距离自己的诞生石太远。又或许对它来说,它的概念里并没有“逃跑”这种概念。
它只是沉在地下,贪婪地汲取来自母石的能量,然后一天天地成长。
军方将陨石挪到了他们现在的研究所,研究所后面有一片两百亩的公园,怪物就藏身在那里。
他们白天很少能看见怪物,却无时不刻不感受到它的存在。当谢松原深夜躺在床上,他会听见地下发出轰隆隆的、仿佛有巨型生物穿过地底隧道的奇特声音。
那种感觉,就仿佛有双阴冷潮湿的眼睛正穿透泥土,仰头看着上方的人类,让人感到黏腻恐惧。
和怪物住在一起的感觉,就像与狼共舞。
“有人管它叫‘盖亚’。”谢明轩说,“古希腊的创始女神。因为它喜欢住在地底,而且不为任何泥沙岩石所阻碍。”
谢松原若有所思地接道“大地之母。‘在她的身上,我们既看到了创造,又看到了毁灭。既看到了秩序,又看到了混乱。’很合适,但听起来很容易一语成谶。”
科学家们想办法从盖亚的身上提取到了最原始的抗原,也就是传说中的“病毒”,尝试对它们进行灭活、减毒,并制作出了第一批小范围试用的疫苗,给研究所内部人员,包括后面招进来的孩子注射。
据观察,这种“病毒”在未成年体内引起的不良反应要比成年人小得多,而且更容易产生强壮的抗体。
被盖亚污染的人类通常只有两种下场,要么抵御过了污染,活下去,要么就死亡。
军方搜刮遍了市内所有医院内的就医记录,通过各种方法,找来了那些幸存的家伙,提取他们身体当中的抗体,制作血清,进行永无止境的实验。
然而这种程度对他们来说还是不够。
“盖亚身上所散发出的辐射能量非常强大,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千变万化。即便是在初次免疫应答后成功躲过了污染攻击的人,当再次直面‘病毒’时,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污染。人体错综复杂、精妙绝伦的免疫系统生成了多达百亿的免疫细胞,这种特质注定了哪怕是最为致命的超级病毒,都会有部分人对其免疫。但对A病毒免疫的人,未必能抵抗得了B病毒的攻击——这就是盖亚的威力。”
回想起过去,谢松原露出沉吟的表情“最初的几批药物,功效都太弱了,在盖亚能量面前不堪一击,根本达不到科学家们的要求。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完美的实验体,既能免疫A,又能免疫B,还能应对接下来无数的CDFEG……”
说到这里,旁边有道声音打断了他“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偌大的会议桌边围满了人。
“这当然办得到。”谢松原笑了,说出那句他早已烂熟于心的话,“你听说过预测天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