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的确是要生了。
许石英跟在盛丽莎身后赶到现场的时候,那女人正躺在病床上发出哀嚎。她秀丽的面孔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额头上滚下豆大的眼珠,沿着她的鬓角没入发中。
许石英身下的脚步一顿,身体变得僵硬。
为了不让盛丽莎看出异常,他在门口做了次深呼吸,然后才心惊胆战地迈入病房,走到床边。
“这是怎么了……”他佯作惊讶地问,“不是还没到预产期吗?”
孕妇入院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才五个月,现在也就六个月大,甚至比一般七到九个月就出生的早产儿还提前一个月……
这么大的婴儿,就算生下来,存活概率也是极低。
更何况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都说不清楚。
此时,孕妇的肚子已经隆得足有小山般大。衣服不足够包拢她那过于圆润沉重的身段,脆弱的人类腹部直接被里面发育得过于健硕的胎儿顶成薄薄的一层皮,仿佛下一秒就要撑裂。
白皙的肌肤上浮动着青紫色的蜿蜒血管,像是攀行在女人身上的细蛇。
这样尺寸的肚子,对于一个五六个月大的孕妇来说实在是太夸张了。
正常尺寸的人类早产婴儿,怎么会有这么大?
看着此情此景,许石英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里。
几乎不需要再细想,许石英就可以立刻断定,这孕妇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因为受到了他那几记病毒针剂的影响,才变成这样的。
也怪不得这女人先前一直看上去没有异常,原来是因为那些病毒能量全都被她腹中的孩子吸收了去!
许石英越想越觉得不妙,生出想逃的心思。
然而孕妇看到了匆忙赶来的许石英,却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低哑道:“医生,救,救救我……”
许石英眼皮狂跳,居然下意识想将对方的手拍开。
他怕这女人意识到什么,看穿他的阴谋诡计,以及在她身上使出的那些把戏。也担心一旦这女人今晚出了什么危险,他和盛丽莎都要担责。
盛丽莎这时已经手脚飞快地将担架车推到床边,急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把她抬出去!”
俨然一副打算就这么帮女人把孩子生下来的样子。
许石英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低声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之前几次检查,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情况都还好好的,现在忽然变成这样,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向上级报告,让他们来做决定比较好。你就这样贸然给她接生,万一发生了什么事……”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基地这些人里有谁会接生?让谁来都一样。”盛丽莎语速飞快,头也不抬地从病房里取出一张崭新的被子,铺在担架车上,“现在就算要开车去最近的郊区医院,也要至少一个小时,还不一定开门……而且你觉得他们会让孕妇出去吗?来不及了!”
说完,见男人还呆在那里,盛丽莎又叹了口气:
“许石英,我找你来,就是因为你是我大学同学,我和其他人的关系都没好到这个份上……37号现在就要生产了,她是我照顾的病人,我必须对她负责到底。你也知道的,她现在……看样子不太对劲,我和37号的意思都是,能尽量不惊动别人,就不叫别人过来。否则她肚子里的孩子,很可能保不住。”
病床上的女人也呜咽着点点头,神情中满是哀求。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是个怪胎,会立刻被基地里的人抢走去做实验,或者看管隔离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触,就连它的亲生母亲也不可以。
自从女人一进基地起,就一直是盛丽莎在照顾她。相处久了,两人之间也多少有了感情。同样身为女性,盛丽莎能够理解和尊重她的想法,和她感同身受。
盛丽莎也希望许石英能理解。
而许石英听了,却只是被盛丽莎点醒。他忽然想到,此时此刻,这个基地里还有其他人在值班巡逻。盛丽莎不敢告诉斯芬克斯那帮不苟言笑的雇佣兵,才过来找他这个老同学帮忙,这对他是有利的。
一旦越多人知道细节,事情就越可能对许石英产生威胁。
毕竟37号之所以变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老鼠造成的。
许石英太阳穴旁的青筋一鼓一鼓,终于点头:“……好。”
男人深深呼出口气,和盛丽莎合伙用力,一个人捞着她的腋下,一个人托着她的双腿,将眼前这明显已痛到意识模糊的孕妇抬上了担架。
盛丽莎推着担架车就往外边冲,将孕妇送到了看护区最边上的一个小型无菌诊疗室里,许石英在后边紧紧跟着。
两人如同做贼一般速度飞快,提防着不被斯芬克斯的巡逻小队发现。
女人全程在嘴里咬着一块毛巾,怕自己的叫声惊动了走廊两旁的人。
“快进来,帮我准备东西。”
时间紧急,来不及再换专业的手术服,这地方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手术室——要想使用基地里专门的手术室,必须要向上级提前申请,他们没有这种条件——好在他们进出基地都会注意全身消毒,多少有些作用。
孕妇的羊水破了很久,从她的下/体中流出的液体直接把盛丽莎特意垫在女人身下的被子给打湿了。
那液体是红色的,在洁白的被子表面上行经勾勒出的痕迹像是某种倒置的红珊瑚,触角开叉。
血液先是稀薄,复又变得极其浓稠,宛若黏腻的油漆质感。孕妇毫无形象地躺在简陋的手术台上,身上胸前系扣的病服除了最上面两颗纽扣全部打开,露出她异常鼓胀的腹部。
突然间,女人的肚子动了一动。
是她身体里的东西在踢她!
眼前的画面实在太过于有刺激性,鲜红的血浆更是为这场景增添了一份恐怖色彩。
许石英嘴巴干涩,恨不得立刻拔腿走人。盛丽莎的速度要比他快得多,已经从诊室墙边的无菌柜里摸索出了各种需要用到的医疗器材。
刚才37号的羊水突然破了,导致她一下变得非常慌乱,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认识的许石英帮忙抬人上车。
现在到了无菌室里,面对着面前的狼藉,盛丽莎反而冷静了些,见许石英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其他的忙,又觉得他多余了,便道:“你要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外面等着吧,我现在要给37号备皮。”
虽然有句老话说,在医生面前,患者不分性别。但许石英他们并不算真正的医生,在接生这件事情上,纯粹是赶鸭子上架,还是照顾一下患者**,不要随便掺和进来比较好。
听到这话的许石英求之不得,悄悄松了口气:“那,那你有事叫我。”
回身关上门时,还能听见盛丽莎在低声惊叹:“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整个生产过程维持了两个多小时。
临时投入使用的简陋“手术室”内灯光惨白,时不时飘出女人的声音。她一会儿叫,一会儿哭,最后精疲力竭到连叫都叫不出来,只剩一连串急促深重的绵软呼吸。
因为不懂剖腹产的细节,他们也明显没有那个条件,盛丽莎只得不断笨拙地学着她记忆中的影视剧场景,用语言鼓励着女人,希望她能用顺产的方式将婴儿生下来。
“深呼吸,深呼吸,对,用力……再用点力……”
诊疗室外,许石英烦躁地来回踱步。这诊室位置比较偏远,斯芬克斯的人一般不会巡逻到这个地方,于是他走了一会儿,干脆又坐了下来,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今天不和别人换班回宿舍睡觉呢?为什么前两天要给女人注射那么大剂量的病毒?
他以前不是这样急躁的性格的。但自从来了基地,许石英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推着走,一股莫名的焦灼让他总是做出一些过于急切和欠考虑的事,后怕与忧惧总是和他如影随形。
他爱攀比,害怕自己被人落下。面对着谢松原的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只想战胜对方。
诊疗室内的盛丽莎忽然发出了一声带着颤抖的惊呼:“天啊……这是什么?”
许石英一个激灵,从地上站了起来。透过诊疗室门上小小一块透明玻璃面积,他看见盛丽莎正低头在女人弯曲打开的□□查看着什么。
因为角度和身遭被子的遮盖问题,他并不能直接看到生产画面的全貌。只能从盛丽莎脸上的表情和动作大概猜到,她遇到了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
“你等一下,先别动,我看看。”
孕妇腹中的胎儿似乎太大了,导致她怎么也生不出来。
手术台上的女人猛然扬起自己的脖颈和头颅,发出一声高亢嘶哑的:“啊!——”
那个孩子拒绝出生。
不知道为什么,许石英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紧接着,他看见孕妇裸露在灯光下的肚子重新有了动静。
就像是为了映证他这句话一般,女人腹部内里的胎儿开始挣扎起来。
——是的,挣扎。
不是一般的婴儿在子宫里探索外面世界时那种轻轻的踹,而是急切地想要冲破母体的束缚,去往外面的世界里来的蹬踩。
结实又有力,力气大得根本不像是人类婴儿。
而且不止一条腿。
一,二,三……
许石英惊讶又惶恐地看着诊疗室内的这一幕。女人的肚皮上,竟同时被至少五六条“腿”踩出了尖锐的突起形状!
那突起也不像是婴儿的脚丫——许石英还在努力尝试分辨,只见女人的孕肚越胀越高,里面的东西正在膨胀。
空间迅速告急,必须向外扩张。
许石英的耳边忽听一声从房内隔门传出的“噗嗤”巨响,下一刻,一只血淋淋的触手竟像是彻底没了退路,硬生生捅破了女人的肚皮,从那血洞中钻了出来。
糊满了血浆的触手纤软黏腻,让人根本看不清形状,不住在外面的空气中挥舞着。
盛丽莎明显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作为除了孕妇本人外最直面恐怖现状的人,她不可抑制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破音的尖叫,举起旁边的手术刀,下意识想切掉这根触手。
手术刀刚在触手上切开一个小口——
“别、别伤害他!”37号大叫起来,说不出是因为痛,还是那过于苦涩混沌的母爱。
冷汗涔涔,呈珠串般从她脸颊滚落,仿佛女人才刚被人从水中打捞上来:“慢慢地,慢慢地把他拿出来……”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幸运的是,那纤细的触手似乎也感觉到了母体的煎熬痛楚,呆了呆,竟从失控的状况中稍作缓和,又将触手收了回去。
盛丽莎脸色惨白,转而试图用大号的钳子把产妇体内的东西给夹出来。
她做得小心翼翼,甚至忘了门外还有一个许石英。
盛丽莎已经害怕得嗓子眼都在打颤了。倘若不是责任感让她还在继续支撑,不想就这样抛下一个虚弱的产妇,她绝对会立刻晕倒。
对方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是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而她不能把这颗炸弹留在37号的肚子里。
“坚持一下,我,我在努力……我想这个……这个像是它的头一样的东西,已经出来了,天——”
不知道盛丽莎究竟看到了什么,她陡然低低惊叹了一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浑身一抖,打了个激灵。
手中的产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在慌乱中被摔出去快半米远。
门外的许石英也在这时骇然睁大双眼。
那小怪物的头部是灰黑色的。
还没等他细看,更为骇人可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在场三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产钳慌张落地的瞬间,原本还龟缩在产妇肚中的东西居然猛地朝离它最近的盛丽莎发动了进攻。
一瞬间,那东西像是一团液体一样从产妇的体内窜了出来,无数根冒出的触角像是一团骤被喷出的墨汁,在女人身前的空气里盛放。
电光石火间,这团深灰色的物体已经一跃而起,整个展开的身体紧紧包裹住了盛丽莎!
“滋滋,滋滋——”熟悉的旋律又一次在许石英的耳畔响起。
灯光失灵,间断性地陷入一下一下、频率极高的故障闪烁。
在黑暗到来前的一瞬间,许石英看到那泥浆一般雾蒙蒙的身影将盛丽莎击倒在地。
盛丽莎曼妙的身形如同被风扑落的树叶,重重地砸落下去,发出闷闷的痛哼。
拿东西宛若一只巨大的多爪爬行物体,紧紧缠住了女人的身体。
周围的环境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黑暗,倒在地上的盛丽莎更是在一阵听上去就极煎熬的挣扎中昏了过去,再也没了声音。
“丽、丽莎?”门外的许石英心跳如鼓,几欲疯了。
怎么又出现了这样的事!
他想跑,可转念一想,两个诊疗室中的女人都出了事,自己第二天是怎么都逃不过去的。看护区的监控器里早就录下了他当时跟着盛丽莎抬孕妇的画面,这要他怎么交代?
这次怎么不早点停电呢?!
早知道,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该答应盛丽莎,蹚这趟浑水了。
许石英壮着胆子喊了一声,门内的女人始终没有答话,就连产妇难受地呻/吟着的声音也逐渐放缓下来。
他的手战战兢兢地握住门把,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然而下一刻,那把手却自己毫无征兆地扭开了。
门“吱呀”打开一条缝。
一条湿腻的触手突然勾住许石英的脚踝,将他凶狠一拽!
许石英一记趔趄,被带着向后倒在地上,让那触手拖拽着半拉进诊疗室。
他的后脑勺“砰”地一下重重落地,剧烈的痛感传来,砸得男人眼冒金星,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晕厥的前一秒,诊疗室内的灯亮了。
许石英晕乎乎地偏了下头,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幕,是那缠在盛丽莎身上的灰色怪物就仿佛逐渐干涸的泥浆一般,速度飞快地渗透进了盛丽莎的皮肤。
——像是直接隔着她身上的衣物钻进了躯体内部。
*
这件事最终以在看护区外巡逻的斯芬克斯小队发现了隔壁区域的电路异常,闻风赶来而结尾的。
当时的画面实在诡异:在场三个人状态各异,但都各自在手术台和地上昏迷不醒。
斑驳的血迹流了一路,从台子上的床单蔓延到地面,在盛丽莎和许石英的身边形成奇特又黏腻的拖拽纹路。
产妇的肚子上有着几个莫名其妙的撕裂性血洞,看起来不像是人为——至少,不是人类为。
她腹中的孩子却消失无踪。
斯芬克斯小队发现37号时,尽管失血过多,但她还有着生命体征。巡逻队紧急叫来了懂外科的研究员为她进行缝合、输血,这期间女人始终昏迷,仅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直到三天后,才终于短暂地醒来。
女人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问坐在她床边守着的盛丽莎:“它怎么样了?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盛丽莎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没有说话。
37号明白了。
晶莹的泪水一下涌上她湿润的眼眶。
女人先是啜泣,很快哭得更凶,盛丽莎向她靠得更近,让37号靠在自己的身上,抚摸着她苍白的面孔,无声安慰。
女人哭泣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再次陷入昏迷,没有了声响。
两天后,她在一场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为了喂养腹中的怪物胎儿,她耗尽了自己剩余的全部生命。
人类婴儿的诞生过程本就像是一种寄生现象,在这漫长的数个月里,女人腹中的胎儿会不知节制地从母体中攥夺养分,从这棵大树上汲取资源。
直到树干腐烂,化作朽木。
更何况她还被感染了。
而她的肚子里还有那样一个……吸收了污染源能量的小怪物。
到了孕期后半程,37号的身体情况一再恶化——那样几乎可以说是非人的生物,绝对会把人类女人身上的营养都榨取得精光。
一小部分研究员和斯芬克斯小队为37号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最后,将被整理好遗容、装进裹尸袋里的37号送进了统一安放着患者尸体的停尸房里。
在停尸房外,他们目送着工作人员将37号放置进冰柜。
“在没成为37号之前,她叫做程青。在没进入基地之前,她和其他所有生活在世上的人一样,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是‘污染’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谢松原站在盛丽莎旁边,身侧的斜后方是刚关禁闭出来的白袖,平静地说着悼词:“如果问我近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希望污染消失,没有人会承受痛苦。我希望实验停止,哪怕这注定了人类将止步不前。”
“先是一位女人,然后才是母亲——程青女士,愿你再次醒来,又是一个美好平凡的新世界。以上。”
全程处在放空状态的盛丽莎听到他的话,这才终于回神,抬起头,用一种形容不出的眼神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身后的白袖也静静地望着他,神色复杂。
人群雅雀无声。片刻之后,缓慢散去。
告别仪式一结束,盛丽莎便叫住了谢松原,先是有些恐惧地看了看谢松原身后的白袖,然后才转回视线,试探性地小声问谢松原:“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谢松原一愣,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白袖一眼,两人目光相碰,交换了一个无意味的眼神。
谢松原察觉到盛丽莎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那你跟我过来吧。”
他将盛丽莎领到不远处一个随处可见的小会议室里,关上门,示意白袖在外面等着。
“怎么了?”谢松原低头望向这个情绪不佳的女人。从今天一见到对方起,他就能看出来,盛丽莎始终忧心忡忡,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他想女人应该只是心情差,想要和他聊聊天。
二人坐在相邻的两张椅子边,盛丽莎双手弯曲着撑在桌面,十指深深插进她梳成马尾的发间,焦虑地不停抓着,好似还在犹豫。
观察着对方长达十数秒的沉默,谢松原仿佛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轻声劝慰:“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吗?不如说说看,或许我能帮上忙。”
盛丽莎这才终于有了反应,侧头看向面前的青年。
她嘴角忽而狠狠向下一压,下一秒,两行晶莹汹涌的热泪竟就这么沿着眼角淌落下来,很快在盛丽莎的下颏汇聚。
“我怀孕了,怎么办?”
这句话放在当下这个场景里,莫名有了一股惊悚的氛围。
谢松原一怔,有那么一秒并不清楚盛丽莎的意思。
但很快的,他的目光变得凝重,联想到当下刚刚发生的事情,莫名消失、怎么都找不到影子的胎儿,还有盛丽莎无论如何也要在告别仪式后找他谈谈的态度……
谢松原的目光不自主地扫向了盛丽莎的腹部。
怪不得他总觉得今天盛丽莎白色实验服下的衣服穿得有些多。
“该不会——”
他顿了一顿,话没说完,盛丽莎泪水更甚:“它到我肚子里来了。谢松原,我该怎么办?”
……
事情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那个胎儿究竟为什么会不翼而飞,比如当事后,盛丽莎和许石英被斯芬克斯的人询问起来,为什么都有些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许石英不敢多说,是因为他怕说多了暴露马脚。于是一口咬定自己一直守在诊疗室外,什么都没看到,后来灯光暗了,他也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意识。
反正基地里的奇怪事件只多不少,他就算撒了谎,也很难被察觉。
至于盛丽莎……就是完全不能开口。
她几乎是在那小怪物扑到自己身上的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隐约只觉得对方缠她很紧,让盛丽莎几乎不能呼吸。
浑浑噩噩地再醒来时,自己的小腹也已经变得圆鼓。
盛丽莎这才意识到,程青羊水突破,提前好几个月生产,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了,而是这个还处在婴儿时期的未名生物已经吸光了程青体内的养分,不得不要离开母体,寻找下一个被寄生者。
程青的身体还远不足以维持到让这个胎儿在她的腹中完成全部“孵化”过程,以及顺利诞生。
于是对方就顺理成章地找上了盛丽莎。
想清楚以后的盛丽莎眼前发黑,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她亲眼见过程青受到腹中胎儿折磨至死的样子,知道自己如果任凭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自己的体内继续成长,她早晚也会面临和程青一样的结局,甚至比她死得还更痛苦。
她也想过要不要报告给上级,但是不敢。
现如今基地内的研究员只要变了异,就会被分配到人手一间的观察病房。
更何况她的情况还更复杂严重,恐怕会直接被当成濒危动物严加看管,围在玻璃窗外观察研究……
盛丽莎想想就觉得害怕。
她毕竟还是个单身的未婚女性,没有丈夫,也根本没有过生育经验,然而一转眼,肚子里却直接多出一个能要了她命的非人“孩子”——不管平时再怎么冷静镇定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慌乱恐惧,几欲崩溃。
胎儿转移到盛丽莎肚子里时,尺寸已经相当明显。
此时正是深冬,她特意在不算多冷的基地里连穿几天厚重宽松的毛衣,把自己日渐臃肿的身躯盖住,这才能勉强蒙混过关。
这几天检查抽血,盛丽莎也想办法通过请假的方式避开集体体检,然而一两次可以,三次四次、五次六次,总会被人看出不对。
况且她的肚子早晚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又要怎么隐瞒?
除非盛丽莎能找到愿意帮她保密,级别和权限也够的人。
她很快想到了谢松原。
来找谢松原,纯粹是盛丽莎的无奈之举。她脸皮薄,也有分寸感,平时轻易不会找人帮忙,以昔日同学的身份找谢松原出手,未免有借着这层身份逼对方假公济私的嫌疑。
然而思来想去,目前也只有谢松原最符合要求。
谢松原身边平常都有好几个人围着,盛丽莎就算想找他搭话也没机会——直到今天这个告别仪式,才得以和对方近距离接触。
说到这里,盛丽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其实……我一开始想过要找许石英,可他这几天对我都有些躲躲闪闪……我说不上来。后来想了想,我猜他那天应该还是看到了什么。”
盛丽莎不是不会看脸色的人,一来二去,就也自己丢掉了麻烦许石英的心思。她没有多想许石英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唯恐避之不及,只道不想卷进麻烦的事情里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强求。
谢松原总算在盛丽莎这里听到了整件事情的前后细节,修长英气的双眉拧起,努力思索着什么。
听到末尾,安慰她道:“不管怎么说,他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就已经很好了。”
盛丽莎点点头。
谢松原又沉吟了几秒:“我能理解你。但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是你肚子里的这个东西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么大的胎儿,想要引产已经有些麻烦了,况且就基地里目前的情况,不管是专业的人手还是药物,我们全都没有。”
谢松原的看法和盛丽莎一样,想要让斯芬克斯的人给他们放行,几乎是百分之零的可能。
而且这还牵扯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所谓的引产,就是先将特殊药物注射给孕妇腹中的活胎,先让胎儿死亡,然后再通过正常方式将死婴取出。
可这个并非人类,或者说不全是人类的深度污染胎儿会被引产药杀死吗?它甚至可以轻易用自己的触手将人类脆弱的身体组织捅破。
一旦注射进去的药物杀不死它,甚至激怒了胎儿,让它意识到外面的人类——包括自己寄居的第二个母体都对它有“恶意”,它会不会对盛丽莎的身体造成伤害?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轻举妄动。
想要找到一个万全的方法,很难。
盛丽莎也能感受到他的为难:“那怎么办?”
谢松原沉思了片刻。
“晚上你还在基地这边吗?”
“有的,我值晚班到11点。”
“好。”谢松原说,“你有时间就来A区找我。”他轻声道,“擦擦眼泪。”
二人开门出去,盛丽莎的眼睛红通通的,躲在谢松原背后用袖口拭着眼尾。
守在门口的白袖目光中带着点好奇,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视线格外在盛丽莎身上多停了半秒,看着二人道别之后分开,一左一右地各行其道。
白袖跟上,慢慢走在谢松原侧后方,跟着他一块儿去了试验区。
气氛原本很静谧,谁都没有说话。谢松原走着走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回头看了看:“上回的事,谢谢你。”
白袖反而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松原:“听说你和姚琦讲,枪都是你放的。”
“啊,”白袖调整着腰带的手一顿,面无表情道,“向秋彤和你说的?那没什么。枪本来就是我的,这件事比较敏感,不对外这么说,处理起来会很麻烦。你是搞研究的,不应该掺和进来。”
“是么。”谢松原勾了勾嘴角,“谢谢你为我着想。”
白袖:“……”
不知道为什么,白袖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嗯,也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和我们队长提了,我不会这么早出来。”
“因为你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谢松原稍微放慢了脚步,刻意等白袖上来,和他肩并肩地并排行走,微偏过来的侧脸线条流畅干净,“让你来保护我,我很放心。”
自从上次那件事情过去之后,谢松原便向上级反应,如果能把白袖派来专门保护他,那么其他几个多余的“保镖”完全可以撤掉。
一来,谢松原不喜欢自己身边总是有这么多人跟着,影响工作,也容易引来他人的非议。
二来,看白袖对付蛙人时的样子就知道,对方身手本身就是极好,完全足够在绝大部分场面里担当起保护他的责任,不需要其他人。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给出的理由。
谢松原心里则想,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盯着他,这对他来说很不便。白袖虽然厉害,但是应付一个人,总比应付四个人强。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通过这些天时间不长的短暂相处,谢松原隐约能感觉出来,白袖本人对他没什么恶意——至少不像姚琦那样,总是阴阳怪气,甚至会给他一种……亲切与放松感。
白袖的那番解释听上去似乎还算合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站不住脚。姚琦和谢松原关系不睦,甚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做过当众给谢松原挖坑的事,怎么会在意谢松原的名誉问题?
所以多半还是白袖自己想要替他隐瞒。
越想越奇怪了。
谢松原摇了摇头,大步流星地走进实验室,继续这天的工作。
*
晚上十一点,盛丽莎准时过来赴约。
A组试验区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谢松原若无其事地摘下手上的手套,随口对剩下的几名同事说了句“有点事,出去一趟”,便出门,将盛丽莎带到一间小点的侧间实验室里。
而身后,白袖一脸复杂表情看着谢松原完成了这一系列操作,最后在他面前关门。
末了还说了句:“麻烦了,我和盛小姐还有些话要说,请白副队稍微回避一下。”
“……”这是要做什么。
白袖无意识地动了动唇,心情有点微妙。
门内。
谢松原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个人储物柜,从中小心拿出刚从冷冻柜里取出没多久的瓶装液体药剂,撕开一只一次性针筒的外包装,吸取上一定量的液体,安上针头。
他的动作利落而又谨慎,全程基本上没有说话。
直到准备完毕,才转头对盛丽莎道:“你愿意相信我吗?”
盛丽莎的目光移到他的手上:“这是什么?”
女人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又有点激动:“是……你们研究出来的药剂吗?A组已经有成果了吗?”
谢松原并没有一味地安慰她:“很遗憾地说,A组目前还没成功研究出什么治疗性的方法和药物。但是,我个人有一些发现。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想给你看这个。”
“目前它刚被制作出来没多久,还没有正式在人体上注射过,所以如果你同意,你就是第一个临床测试者。”
“它的具体成分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明确地说,它没有毒性。我在感染的实验小鼠和人体受感染病变组织上都做过实验,事实证明,这种药的确对变异症状有着抑制作用。为了让你放心,我将会为你亲自演示——”
说完,谢松原走到一侧的台边,从提前准备好的保温箱里抓出一只变异了的小白鼠,在盛丽莎面前,将针筒里那点液体注射到了小白鼠的皮下。
小白鼠有些不舒服地在他手心中动了动,谢松原用指节按住它,安抚似的揉了揉。
随着小白鼠的身上出现变化,盛丽莎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
“看,就是这样。”谢松原淡淡地扔掉空了的注射器,将小白鼠放回箱子里,“我本来不想这么早把它拿出来,但是,你现在的状况很特殊,也很危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听你的描述,它变异的情况应该已经很严重了,最好还是尽早干预,尽量降低它的感染程度,也免得腹中胎儿危及你的生命安全。”
盛丽莎的眼中渐渐弥漫上希望:“真的可以吗?”
“没法说百分之百有用,我也不确定在注射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毕竟在这里面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谢松原的视线停在女人的腹部,沉思着,“总而言之,我们得小心一点。”
在得到盛丽莎的同意之后,谢松原将她带到了更里层的隔间。
重新拆了新的针筒和更长的针头,提取了剂量更大的药剂,让盛丽莎撩开腹部上的衣物。
在消毒过后,谢松原通过实时的超声图像引导,直接穿过腹部,将药物注射进盛丽莎的子宫。
使用超声仪器,是为了找准位置,不触碰到其他器官——平常给实验动物做检查时,研究员们偶尔也会用到这个设备。
为了不惊扰到盛丽莎腹中的胎儿,谢松原必须准确地将药剂注射到女人的宫腔内部,让它缓慢自主地被吸收,从而对胎儿产生作用,而又不会刺痛或者激怒对方。
但是这样一来,盛丽莎就要吃不少苦头。
子宫的位置太深,哪怕打了局麻也不能完全阻碍痛感。
盛丽莎痛得全程都在战栗发抖,紧咬下唇,面色煞白,强忍着被针头硬生生扎进腹部深处的锐痛,感受到有冰凉的液体不断注入自己的体内。
“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青年冰凉温润的嗓音轻声安慰着她,“怎么样,还可以吗?”
盛丽莎疼到话都说不出来,但还是颤抖着点点头。
谢松原回首,目不转睛地看着超声仪屏幕上显示的内容——
一只灰蒙蒙的东西,正在盛丽莎的腹腔内静卧着。隐约能看出它人类般的头部轮廓,但身体似乎又和人类婴儿不同。
冰凉的探头继续反复在女人裸露出来的肚皮上游移,谢松原身体前倾,眼神凝了凝,想要看清这个胎儿的样貌。
然而就在这时,屏幕上的那团灰影动了一动。弹起自己的一条像手的东西,猛地敲打向了探头的位置!
啪!——
谢松原握着探头的手居然被拍偏了。
盛丽莎同时“啊”地叫了一声,吃痛地捂住肚子。
女人腹部中的那个“它”,居然好像知道外面的青年想要探知它的存在一般,表露出了不满的情绪。
这是一个能寄生在人体内的小怪物,富有攻击性。
谢松原皱了皱眉,立刻收回了手,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了。
良久,针头撤出。
盛丽莎长长呼出口气,拭去额上冷汗。
“感觉怎么样?”谢松原谨慎地端详着她,道,“这是第一次注射,我给你控制了剂量,先观察两天,再决定下次什么时候注射。过两天后,还是这个时间,你来这个地方找我。”
“不要告诉任何人。”
盛丽莎轻轻点头,擦掉身上的凝胶,放下衣物,站了起来,独自离开实验室。
门外的白袖抱着双臂,目送着女人远去。
门里的谢松原速度飞快地整理着残局,关掉仪器,收起药剂,往小白鼠的箱子里添了点水。
谢松原出门,泰然自若地拂掉外套上的褶皱,道:“走吧。”
白袖静静打量了他两秒,道:“她过来找你,是有什么事么?”
“是有一些私事,盛丽莎是我的大学同学,请我帮她一些忙。”谢松原笑笑,并没有特别避讳,直接开口问,“要向姚琦汇报吗?”
白袖反倒被他的话问得一愣,清冷漂亮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瞬空白。他看了谢松原好几秒,才谨慎道:“我不会的。”
“是么?”谢松原不置可否,“那就走吧,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说完,率先迈步离开。
白袖在他身后停顿了两秒,眼睑沉了沉,这才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