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
玉仪真人左手捏法诀,操控飞剑在空中左旋右转,躲避那些冲刺而来的蛊雕。同时右掌中攥着一柄青锋长剑,不断挥舞斩杀,惊人的剑气杀出一条血路。后方的蔺白泽挥舞拂尘,拂尘中暗藏尖针利器,右方一只靠近的三足乌,被那白花花的尘须一挡,霎时被戳中的右眼眼珠,惨嚎着摔了下去。
“怯,老子不发威,真当我蔺白泽好欺负!”
说着,蔺白泽还冲那妖怪吐了口吐沫,但这逞威风的话刚出口,还没眨眼的工夫,眼看更多的魔鸟成群结队地冲了过来,他又“哎呀妈呀”地叫嚷开来,扭头冲玉仪大声道:
“妈呀,妖怪追上了!玉仪师叔你快点,再快点再快点,不然咱们都得喂鸟了!”
“闭嘴!”玉仪本就在对付前方拦道的妖物,此时被蔺白泽这么一催,简直恨不得把这个啰嗦的家伙甩下飞剑,免得他成事不足光逞嘴上能耐。
虽然武功不算一流,但蔺白泽察言观色的功夫倒是不差,读出了玉仪脸上的不爽,蔺白泽也不敢再催促,只能望着身后黑压压的妖云干着急。眼看一只九婴张开大口,显然又是故技重施,他赶忙从衣袖里甩出一个药囊,使劲儿朝将九婴的口中掷了过去。
药囊入喉,本要喷出烈焰的九婴,却像是喂了哑药似的熄了火,它狂乱地摇摆着头颅,颀长的脖颈甚至扭上了其他八个头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失去了平衡,摔进了海里。
“喝!我们十方殿的药剂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蔺白泽得意地挑了挑眉,“敢向你老子喷火,还早了几百年!”
这时玉仪也已御剑抵挡阵眼,他拿出雷鸣目,刚一举起,一只蛊雕直冲而下,尖利的爪子竟是扯下了玉仪真人的臂膀。
“命器!”玉仪真人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来不及发出惨呼,而是一边大吼着,一边将左手里的长剑向蛊雕掷去。蛊雕的颅脑被利剑穿透,爪子里攥的断臂也随之跌落。
眼看雷鸣目就要随着那血淋淋的断臂,一同落下茫茫瀚海,就在这一刹,蔺白泽竟是跳下飞剑,一把捞住那断臂。
“接住!”
那个向来多话、向来喜欢标榜自己功劳的白面青年,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两个字。就在他坠入汹涌浪涛的那一瞬,他将捞起的断臂掷了回去,连同雷鸣目一齐扔向了飞剑上的玉仪真人。
下一刻,奔涌的浪头如山劈落,瞬间吞噬了那个年轻的身影。
玉仪真人咬紧下唇,他的右臂创口鲜血淋漓,半边身体都被染成了血红。面对蜂拥而至的妖魔,遍体鳞伤的他,用仅剩的左掌攥紧雷鸣目,高高举过头顶。
“轰——”
惊雷乍响,乌云中闪出阵阵耀眼电光,天地之间连起一道白亮的闪电,撕裂了那原本满是阴霾的天幕。雷影紫光,向四面八方爆裂开去,扫尽了周遭逼近的妖魔,令虚空中弥漫出焦糊的味道。
应龙——
四象之阵,已成其三。当雷电紫光也随之亮起之时,应龙的双眼变得格外腥红,他冷哼一声,将双臂伸展开来。霎时间,他的身形暴涨,腾空而起的黑色浊气中,隐隐显现出庞大的身影。
风愈狂,雨愈盛,浪愈急。在那黯淡无光的天幕之下,在那狂怒奔涌的浪涛中,暗红龙影缓缓浮现。
上古神魔?应龙,它的原身像是一座高耸的山峦,带来令世人为之胆寒的压迫感。它的一双血眼中红光闪动,似是在嘲笑世间无力之人,嘲笑他们徒劳的反抗。当它抬起龙尾,就如同一座奇峰轰然砸落,令天地变色,令瀚海震荡,令山川为之崩塌,令大地为之崩裂。
东路——
“小心!”
武啸风大吼,他猛地推动前方的慕子真,飞剑为之转向,险险地避过了轰鸣起落的巨浪。而那山一样的龙尾在大浪中时隐时现,它的摇摆激起更为疯狂的浪头,像是要将世间万物都拍碎在这东海深处。
三道光柱轰然冲天,应龙现出原身,甩动龙尾,意图阻止这最后一处攻势。比起前三队人马,慕子真与武啸风直面应龙的进攻,面对神魔之力,他们就像是无垠浩海中的一片柳叶,沉浮摇摆,苦苦躲避,不让自己被巨浪卷走。
“嘶啊——”
妖魔在这狂浪中也发出了悲鸣。涌动的妖云停止了追逐,它们暂且收敛了攻势,只是扇动着翅膀停驻在半空中,等待着应龙下一步的命令。那些妖异的双眼,将前方的人影映在眼底,似乎是这场灾难的观众,等待着武者们最终的陨落。届时,它们就可以一拥而上,撕咬扯下他们鲜活的血肉。
巨浪如山,翻涌不休,慕子真足踏飞剑,在浪花中不断穿梭。突然,那暗红色的龙尾从骇浪中浮出,如同一座恢弘的楼宇,正横亘在他的面前。
“起!”
慕子真急道,足下飞剑听从他的号令,剑尖一转,急速向天幕冲去。御剑之速虽快,可那龙尾卷着骇浪,升起得更加迅速。拦截在慕子真前方的,简直有若高山峰峦,他飞得再快再急,却敌不过这不断升起扑涌的狂浪之山。面对这犹如泰山压顶般的狂涛巨浪,眼看飞剑就要撞碎在这浪山上,武啸风大喝一声,竟是从飞剑上纵身跃下——
“喝啊啊啊啊啊!”
武者发出狂怒的吼声,他两手攥紧了银色长戟,重重地朝应龙之尾斩去。锋利的半月戟刃能斩断妖魔的颅骨,可在龙鳞面前,它却是如此不堪一击,简直如同孩童手里的木条一般脆弱,霎时被折断,甚至不能在龙鳞上划出些许痕迹。
“铿!”
只听金属断裂之声,那半月戟的顶部竟被龙鳞崩碎,只剩下折断的戟身。与此同时,武啸风也从龙尾上滑落开去,他立刻探出左手,死死地抠住了一只鳞片,才令自己没有摔入海中。
“武谷主!”
慕子真大喝,同时驾驭飞剑,想要接应武啸风。可后者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他身如鸿雁,几个起落攀上龙尾,竟是在应龙之背脊上狂奔起来。
被凡人踏上的龙躯,这对于应龙来说无疑是一种侮辱。它立刻腾空而起,想将背上的蝼蚁甩开。可武啸风看准了龙鳞之间的缝隙,狠狠地将那截断戟插了进去,他双手攥紧戟身不撒手,任由应龙如何扭曲摇摆,都死死地缠在龙背之上,同时向慕子真大喝:
“走!”
慕子真岂会不知道,武啸风是豁出命来再给他争取时辰,飞往阵眼之位置。他驱剑疾行,眼看就要到达阵眼,忽然,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声音,前方飞落硕大的山石,砸进了瀚海之中,激起丈高的水花。慕子真闪躲不及,飞剑被碎石砸中,整个人跌入了海里。
原来,应龙为摆脱缠在它身上的武啸风,竟是扫动龙尾,撞击海岸边的峭壁。想那渡罪谷谷主武啸风,虽是一身功夫,但在神魔巨力之前,仍是逃不脱这天渊之别。他的身影随同龙尾撞在山石上,瞬时撞碎成一滩肉泥,连尸骨都拼不出。
被撞断的山头,坠入瀚海,正落在了阵眼上,像一座礁石,露出海面些许。慕子真在浪涛中沉沉浮浮,视线被海水模糊,飞剑也不知落到了何处。全身的气力似是要葬送在这冰冷的海水之中,他咬紧牙关,捏了一个剑诀。被他攥紧在手里的长剑,得到剑主的命令,立刻冲上水面,像是飞鱼一般急速掠过虚空。而慕子真借着剑飞之力,也冲到了那露出海面不过尺长的弹丸之地。
刚刚爬上礁石,慕子真就看见巨浪向他涌来。那怒啸的骇浪,能够冲走一切生灵,别说是一个区区凡人,就算是千万船只连成的船队,也会在它的面前轻易翻覆。慕子真没有闪躲,没有逃离,他只是将手里的长剑调转了方向,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脚背,直至没柄。
没有痛苦的呼号,没有凄惨的叫声,慕子真用那三尺青锋剑,将自己钉在了脚下的礁石上。他像是一棵青松,在狂风暴雨之中摇摆,在奔涌的浪潮中摇晃,却始终不离开他扎根的地方。而那件命器,那支“风凌角”,则被他用手腕上的半截铁链,捆在了自己的臂膀上。
轰然巨浪,咆哮着冲过礁石。当潮水退去,那个不屈的身影,却已颓然倒下。慕子真的全身筋骨,在浪头巨力席卷之下,被拍得粉身碎骨,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的。然而,他的脚掌却仍钉在礁石上,他的身躯虽已倒下,但他没有脱离阵眼,哪怕半分。
鲜血顺着那锈迹斑斑的铁链,落在了风凌角上,将这件命器染成了一片凄红。霎时,风凌角浮现萤绿光芒——
“轰——”
狂风骤起,围绕着礁石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暴风卷起海水,飞速盘旋的水花犹如蛟龙出水,直冲云霄!
天地四方,赤青紫白,四道华光迸射,犹如四色巨龙翻江倒海,汇聚于九霄之上。
四方命器连起了四象之阵,将应龙牢牢地锁定在了阵中。在命器光芒辉映之下,应龙的身影不断缩小,最终再度化为了人形。他被禁锢在四象阵的中央,却无半分异色,只是扬起唇角,勾勒出嘲讽的弧度。
“区区蝼蚁,能做到这一步,已是超出极限。本座只需须臾,便可破了这四象阵,汝等之举,不过徒劳。”
怒涛为之咆哮,山峦为之震颤,妖魔躁动嘶鸣,似是在应和上古神龙的说法,嘲笑世人的徒劳一般。可就在这群魔鼓噪、巨浪涛声之中,响起了一个轻柔而清亮的声音:
“争得须臾,就已足够。”
绿裙少女御风疾行,已掠至应龙身前。面对应龙狰狞的面目,面对那嗜血的双眼,她没有胆怯,没有退却,而是虔诚地抬起双手,十指交握,贴近心门——
“祈天地,诚我意,
身为凭,血为契,
吾躯可消,吾魂可泯,
天外云生,聚灵化镜!”
伴随她朗声念诵,金色的光华,隐隐从她的额头浮现。那是属于云生镜的灵力,那是延续她生命的力量。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坚定而又执着地,将她性命的来源,逼出了自己的躯体,将之凝聚成神器原本的形态。
从小竹眉间浮现出的金色光华,在风中轻轻地流转,犹如金蝶翩翩飞舞。渐渐地,光华凝聚,隐隐显现出一枚圆镜的模样。与此同时,小竹亦能感觉到,气力随之消逝,意识逐渐迷离……
是了,云生镜离体聚形之刻,便是她生死魂灭之时。
透过那飞舞流光,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什么瀚海巨浪,什么上古神魔,都像是离她而去,朦胧之中,她似乎看见了漫天落雪,看见了她从小长大的青川山,看见了那一排排的竹林,和挂在竹枝上的白兔儿灯——
“丫头,咱们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怪的地方。”
说话的那人,白衣胜雪,发若乌檀,唇角永远挂着温柔的笑意。她从小被师父抚养长大,他教她读书习字,教她武功术法。元宵灯会,年幼的她会骑在师父的脖子上看市集灯火。中秋时节,她会与师父在院中啃着月饼看月亮。在这世上,她最对不起的,便是给予她性命、养育她成长的师父了……
“请恕毕飞无法相陪,诸位,就此别过。”
说话的那人,身穿红衫,手持丹朱铁笔。他眉清目秀,身形清癯,左腿微跛,但仍是风姿俊朗。她唤他一声“毕大哥”,从相遇相识,到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一同走过多少坎坷波澜。若无毕飞相助,她决计走不到如今这一步……
“以前我也当你是个勾结妖魔、是非不分的小妖女啊!如今我已知道,诸位无论是人是妖,都是热心的好人,这就够了!”
说话的那人,一袭武者劲装,手持半月戟。她五官清丽,上挑的双眉更为她的眉眼之中,添上了一抹英气。从以命相搏,到姐妹相称,她与陆灵是不打不相识。最初的她,怎么也料不到那个看似凶巴巴的姑娘,竟是个直率豪爽的好姑娘……
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平城小镇,看见了慈眉善目的柳嬷嬷和白泽小羊。她似乎又看见了鼎山鬼村,郭武叔和鸿飞端坐在那小小草屋里。她瞧见了钟无嘉与化蛇,瞧见了萧行之与言若诗,瞧见了慕子真与居尘,瞧见了捧剑而立的玄麒真人……
许多人,许多事,在她的眼前浮现。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风雨,看尽了人世苦乐。最终,那诸般幻象,却又化作了银羽纷纷,那是在天玄门后山的院落之中,那个人为她幻化出无数银色光点,银光飞舞,无声飘零,宛若落雪一般。
如雪的银发,深邃的冰眸,冷峻的容颜,挺拔的身姿,与十年前那个隆冬雪夜的小小身影,渐渐重叠在了一起。他与她,在那冬夜飞雪中初见,在那天玄山的流光飞舞之中相拥。明明灭灭的星点光芒,轻盈又温柔地落在她与他的身上,将他们簇拥在银雪星辰之中。
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的期许,没有什么永不离分的承诺。有些话,她深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他言说。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想冲到他的身前,将那些不敢说、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倒给他,然后,再向他道一句:
珍重。
舍不得心中之人,舍不得亲朋挚友,舍不得离开这红尘乱世……然而,纵使心中万般不舍,她却已是打定了主意。从她得知自己是云生镜的那一刻,从她拜别师父的那一刻,她便对自己许下誓言:她定要迎战应龙,令这上古神魔不能再危急神州,祸害她所珍视的亲人朋友!
无舍,永远无得。
金色光华纷纷凝聚,最终汇成一面古朴精致的圆镜。同一时刻,妖云震荡,乌云涌散,一轮明月现于天幕。皎洁的月华驱散了阴霾,只有一缕白云在月光下轻曳,如烟如雾,犹如一道轻纱,随着海风吹拂,在银月下曼舞。
“什么?!”
瞧见眼前的景象,饶是应龙,也为之一惊。他皱起浓密剑眉,露出了狰狞的神色,同时他抬起双臂,运起灵力威能,想要加快突破四象阵的速度。
“那是……云生镜?”
与此同时,海岸边那些正在迎战妖魔、抵御巨浪的“诛妖盟”弟子,也都看见了这幅奇景。而当初欺上青川山、向墨白仙君索要云生镜的陆灵,也猜出了这令天地色变、日月显现的神器的名字。
“!”
归海鸣骤然睁大了眼,云生镜的出现令他始料未及,而当他看见镜子的光华越来越明亮、小竹的灵力却越发虚弱之时,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他霎时明白了,为何当日青川山上,面对四派围攻,墨白仙君极力否认自己拥有云生镜。为何那日从冰魄寒潭出来之后,小竹与墨白再不相见。为何那夜在天玄山上,小竹会说些“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只愿咱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之类的话语……
顾不上什么命器,顾不上什么阵法,归海鸣如疾风掠出,像是离弦之箭,冲向阵中的少女所在!
瀚海之上,四象阵中,云生镜华光璀璨,在虚空中游移流转,最终对准了被四象阵暂时阻滞的应龙——
“轰——”
一道金光冲破瀚海,华光径直劈在了应龙的身上,将他禁锢在神力之中。顿时,天地震颤,浩海咆哮,骇浪也像是惧怕金光神力,纷纷退向四周,在瀚海之中,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来!
“啊啊啊啊啊啊——”
吼声震天,黑烟暴涨,应龙的身形忽大忽小,忽高忽低,他不甘心地想要恢复巨龙原身,冲破华光的桎梏。但云生镜的光芒亦在不断变化,一次又一次地压制住了应龙的浊气,令他始终无法挣脱华光的禁制。
而就在这一刹,原本御风浮空的少女,却失去了最后一丝灵力。脚下的清风骤然消散,小竹虚弱的身体,无力地跌落下去,眼看就要跌入茫茫浪涛之中……
透过迷蒙的视线,透过那纷纷碎裂的浪花,她依稀看见一道银光正向她急速飞来。辨认出那是鸣蛇的身形,她想要送上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容,可却连扬起唇角的气力都没有。倦意袭来,世间万物都像是离她而去,疲惫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应睡意的召唤,缓缓阖上了双眼……
归海鸣化光疾行,当他冲至阵中的那一刻,什么应龙,什么云生镜,都已不在他的眼中。他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个绿裙少女不断跌落的身影。他探出双臂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拥在怀里,贴近她的脸庞,想让那冰冷的容颜重新温暖起来。
“小竹……小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