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尘。”
嘶哑的声音,从喉管中溢出。
妖魔居尘闻声转头,早已丧失人性、丧失了记忆与思维的它,当然听不懂半句人话,只是凭借本能在动作。当它看见慕子真,在它那双赤红的血眼之中,看见的不是昔日照应他的师兄,甚至不是一个持剑的陌生人,而是一块肉,一块会动的活肉。
“唬——”
狂暴的吼叫,就是妖魔居尘唯一的回答。下一刻,它丢掉了手里的人骨,举起粗壮的胳膊,挥动尖锐的利爪,照着慕子真的天灵盖拍了过去!
慕子真不闪不避,他左手捏了一个剑诀,右手挽了一个剑花。青锋长剑紫气大盛,一人一剑,宛若一道紫霞剑光,剑气冲霄。依然是那招“九天俱焚”,依然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决心,心中却不再是沟壑难平的愤怒与悔恨,有的,只是一丝遗憾,一声叹息:
“是师兄无能,无法保你周全。阿尘,这条黄泉路,咱们兄弟二人,便一同启程罢。”
凝望那庞然魔影,慕子真哑声道。
眼前星火纷纷,烈焰令视野扭曲。在这如梦似幻的朦胧虚影之中,昔年旧事,无声闪过——
那江南水乡之中,碧空万里,丘陵延绵,溪水如蜿蜒丝带,流经一望无际的青翠茶园。
妹妹迈着小短腿跑来帮忙,小脸蛋红扑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笑弯成了月牙。
阳光映照在娘亲满是笑意的侧脸上,她那白皙纤细的手,摘下碧绿碧绿的茶叶细芽儿。
炒锅里热气蒸腾,忙着炒茶的爹爹赤裸着胸膛,额角的汗珠顺着他黑黝黝的脸庞滑落。
再然后,便是天玄门。那青山深处,云烟缭绕,重檐金顶,如天上宫阙。师父元虚真人,待他视如己出。掌门玄麒真人虽沉默寡言,却也会指点他两招。爽朗热情的天胤师叔,还硬拉他去酒窖偷酒,说什么“无酒不丈夫”的混话。
随后便是居尘,他最小的师弟。居尘六岁被领入门中,师父让他多多照应着些,他便牵了他软软的小手,领着那还不及自己腰高的孩子,带他辨认天玄门的每一栋楼宇屋舍。他领他到演武场,将亲手雕刻的木剑,递进那双小小的手掌里,然后教他每一个招式,每一个动作……
火海滔天,烈焰升腾,将这人间佛堂烧作地府炼狱。慕子真望着那立于火焰中妖魔巨影,却从那诡异恐怖的形容中,看见了昔日那个乖巧孩童,看见了那个俊朗青年,看见了与他并肩而战、不离不弃的兄弟。
“九天俱焚”之招,催动剑气凌霄,一道紫光荡起星火纷扬,直击居尘的眉心。而巨魔雷霆一掌,也在此时轰然落下。眼看剑气便要穿脑而过,眼看利爪便要拍碎慕子真天灵,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忽听两个清朗声音:
“天雪寒霜!”
“风无定!”
伴随咒术之声,一道霜华于虚空之中凝起,结成银白冰片,正拦截在居尘与慕子真之间。剑气与利爪同时击在寒冰之上,只听轰然巨响,冰华应声碎裂,冰屑纷纷扬扬,宛若九天星辰,散落人间。
与此同时,伴着拂面清风,一道绿索从天而降,正束住了魔化居尘的身形。若按常理来说,这小小布帛在魔人巨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但因术法驰风的约束,任居尘如何挣扎,却也无法挣脱这禁锢。
豁出命来的这一招,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打断。慕子真一惊,刹那间,只听头顶屋檐传来爆裂之声,下一刻,如血残阳映入佛殿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那振翅翔空的巨蛇,身负四扇羽翼,全身鳞片贲张,如生银铸铁,映着暮日余晖,正是鸣蛇?归海鸣。骑乘在他背上,那身着绿衣、清秀可人的姑娘,正是墨白仙君之徒?月小竹。至于身着赤云袍、手持丹朱铁笔的书生青年?毕飞,以及背负半月戟、英姿勃发的渡罪谷首席弟子?陆灵,对于慕子真来说,更是旧识了。
只见鸣蛇俯下身躯,月小竹、毕飞、陆灵三人便纵身跃下,从屋顶跳入殿内。而鸣蛇躯体银光大盛,顷刻之间,便化为那个高瘦挺拔的银发男子,稳稳落在同伴身侧,持枪而立。
原来,当日离开冰魄寒潭,小竹他们从神将沧溟的口中问得了解除魔气之法,便想先赶往天玄门,一来为天玄弟子化解魔气,二来归还门派至宝?紫霄剑,三来,也向天玄门诸位长老请教一下,以云生镜封印应龙的方法。
而就在归海鸣化为原形,载着小竹他们飞向天玄门、并途经天水镇的时候,他忽感受到了一种熟稔的妖气。归海鸣立刻辨认出,那妖气来自同为应龙尊者的“魂煞”帝奴。众人立即前往查探,却见这天水寺里火光冲天,僧人四处逃散。而那烧得七零八落的木窗里,映出了慕子真和食人巨魔的身影。
陆灵当下横起半月戟,想冲上去斩杀巨魔、助慕子真一臂之力,可她刚踏出一步,却被鸣蛇“住手”二字,冷声打断。陆灵登时怒了,急道:“喂,长蛇,我知道你跟慕子真有仇,但上次不是说好一笔勾销了吗?咱们怎么能见死不救?”
鸣蛇黑眸流转,冷冷吐出两个字:“居尘。”
“居尘?你是说天玄门那个笑眯眯的小师弟?这跟他有什么关系?”陆灵诧异万分。
“陆姐姐,若我猜得没错,这个食人的妖魔,便是当日小蛇哥哥的救命恩人——居尘侠士,”小竹微微垂下眼,不忍心地道出真相,“他现在这副模样,我们是认不出来了,但是小蛇哥哥却闻得出他的味道,不会错的。”
当日,“九煌”玄翼与“魂煞”帝奴率领众妖魔攻上天玄门,众人背水一战,居尘被妖气所染,化为尸人魔物,而慕子真用铁链禁锢居尘,带他离开天玄门寻找治愈之法,其间种种,小竹、归海鸣与毕飞三人亦是见证,唯有陆灵不知道这来龙去脉。
眼下看这庙中情势,再联想到先前察觉到帝奴的妖气,小竹也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他们瞧见慕子真使出“九天俱焚”的招式来,立刻出手拦截。毕飞使出“天雪寒霜”的咒法,化为一道冰壁,拦在慕子真与魔人居尘之间,阻挡了这玉石俱焚之招。而小竹则使出“风无定”,配合手中绿索,缚住了居尘的身形。
雪舞纷扬,冰霜飞散,渐渐扑灭了这怒张的火舌。虽是阻止了慕子真与居尘同归于尽的下场,但当众人于殿中落定之后,却又都没了言语,竟是一齐踌躇了。
小竹与归海鸣对望一眼,默然不语。少女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为难:她是束缚住了居尘没错,可这不过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毕竟,居尘在帝奴的诡计之下,此时堕入魔道,生食人肉,形势已入死局,没了转圜的余地。
毕飞望向那被疾风法诀束住的魔物,面露不忍之色。诛妖盟四派,同气连枝,他与这位居尘师弟也有过数面之缘。昔日俊朗爱笑的师弟,今日却落得这般田地,怎能让他不唏嘘怅然?
就连向来心直口快的陆灵,此时也抿紧了双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只能默默地望着被并称为“诛妖盟四杰”的慕子真。那位平日不苟言笑、冷漠肃然的天玄门大师兄,此时却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多谢诸位出手,只是慕某心意已决,诸位请速速离去罢。”
是了,他们出手又能怎样?只是将这死局拖延片刻,仍是无济于事。他们无法放任妖魔居尘离开,慕子真仍旧面临生死抉择,仍要重复方才夺命之招。他们的救助之举,或许只是再添一次抉择的痛苦罢了。
毕飞心中一沉,他拖着右腿缓缓迈出一步,抬手冲慕子真作了一揖,缓声道:“慕师兄,我们已寻得解除魔气之法……”
这几个字,让慕子真的眼睛瞬间亮了,可这光芒却又转瞬即逝,他的眼睛霎时又黯淡了下去。他牵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疲惫的弧度:
“太迟了。”
慕子真笑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而毕飞也止住了话头,因为他明白,慕子真说得没有错。
是的,太迟了。即便毕飞他消弭了居尘的魔气,又能如何?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从居尘挡下那一招、穿胸而亡的时刻,他就已经没了活路。直至他被变成尸人,众人所寻找的解除魔气之法,也只是令他重回清灵、平静往生罢了。
归海鸣提起银枪,跨前一步,站定在魔化居尘面前,冷冷道出两个字:
“我来。”
十余年前,若不是小道士居尘心怀不忍,放过青川山上那条小小鸣蛇,归海鸣早已随着爹娘一同被封在七印星柱之中,成为禁锢应龙的封印。因此,在之后的种种际遇里,即便对天玄门怀有滔天恨意,归海鸣也秉承“仇必报,情必还”的信念,看在居尘的面子上,数次放过慕子真和其他天玄门弟子。
直到玄麒真人与七印星柱的秘密曝光,归海鸣方知当日天玄门杀伤妖灵,实为末路穷途,况且玄麒真人以千年修为保护妖灵内丹,令它们元魂不散。若不是应龙暗中吸食妖力,归海鸣的父母本不会殒命。直至那一刻,归海鸣才彻底放下了对天玄门的仇恨。
今时今日,面对曾经的恩人,归海鸣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却是持枪以对,了结居尘这悲哀的命运,也为他们师兄弟减轻一分痛苦。
“不,由我来。”
慕子真抬起右臂,拦住了归海鸣的长枪。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下一刻,提起手中青锋长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妖魔居尘的身前。
此时,居尘仍被烈风之法束缚,虽是挣扎咆哮,却半分动弹不得。慕子真只需轻轻一剑,便可穿过居尘的颅脑,无须什么繁杂招式,更不必玉石俱焚。然而,这夺命之招,越是轻而易举,手中的长剑便愈加沉重……
小竹已不忍再看,她别开了眼去,垂头望着地面尘土。陆灵亦是如此,她闭上双眼,握紧了手中的半月戟。毕飞无声叹息,他抬眼望向天幕,凝望那似血残阳。唯有归海鸣屏息凝神,他剑眉紧蹙,神情肃穆,将慕子真那有若提线木偶的僵硬动作,将那重逾千钧、生硬却又决绝的一剑,收进眼底,刻于心间——
一道腥红血线,溅射在慕子真的侧脸上。
嘶吼咆哮之声,戛然而止。只听沉闷声响,那狰狞可怖的庞然魔躯,终是重重倒下了。浓稠黑血在地上蜿蜒流淌,映着那未散的冰霜,黑白分明,分外凄凉。
看见那腐黑的躯体,忆起初见时的景象,小竹只觉眼眶一热,一颗心空落落地沉了下去。眼前这一幕惨剧,似又掀起漫天血雾,将过往种种惨剧,再度现于她眼前:
当日“九煌”玄翼为了风凌角,将萧行之斩首取角,拆散了一对璧人。她记得身怀六角的言若诗,是如何无助地捧起夫君的头颅,最后晕倒在血泊里。
那应龙尊者之“虚影”,利用钟无嘉的怨气,将她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而她的兄长为了保护妹子,竟被变成了妖蛇。她记得那妖蛇,是如何化为钟无嘉指缝间的尘土,最终飞散在天地之中。
至于居尘,她虽和居尘不熟,但她知道,居尘是小蛇哥哥的救命恩人,是个有善心的好人。可就是这样的好人,却被“魂煞”帝奴使出这等残忍手段,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她再也、再也不想看见好人受苦,再也、再也不想看见好人受这生死别离。
她,一定要封印应龙,无论要她付出怎样的代价。
就在小竹于心中暗暗起誓之时,却见黑血蜿蜒,缓缓流尽,而那污秽魔气,也随之尽数散去。渐渐的,那暴涨的身形恢复了原样,腐黑的皮肤褪去了颜色,尖锐的獠牙缩成了寻常的犬齿,贲张的血筋没入肌理之中……
狰狞的面容再也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熟悉的、俊朗的容颜。居尘的嘴角一贯是上扬的,像是总含着笑,像是对谁都不会生气似的。若不是他眉心那个深深的血窟窿,乍一眼望去,他倒像是含笑入睡、梦见了什么好事一般。
万未想到,苦苦追寻的痊愈之法,竟是这有死无生的绝路。慕子真先是一怔,下一刻,他竟是仰面向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癫狂笑声,回荡在这佛殿之中。
那是嘲弄,是愤恨,是不甘,是荡不尽的憋屈,是诉不完的懊恼,是解不开的痴狂。
笑着笑着,那猖狂笑声中,却又带上了些许颤音。那个向来坚忍刚强、宁折不弯的剑者,忽然跪在了那滩黑血之中,跪在了师弟躯体之旁,他将脸孔埋进了手臂里,他的肩膀轻轻地颤动着,却再未发出一点声响。
天地无声。
似血残阳从庙堂屋顶的破洞中映了进来,正映照在那殿中的大佛之上。先前法术所起的天雪寒霜,此时渐渐消融。只见那佛像金身的面上,一行红雪,如泪滑落。那低垂的双眼,似乎是在凝望脚下的冥冥众生,将他们的离合悲欢,一一收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