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月海云生镜 > 第八章

第八章

    残阳已没,夜幕渐临。

    小小木屋中,却是烛光摇曳,映照一方暖暖天地。桌上摆着四个碗碟,油亮亮的鸭肉、红艳艳的腊肠、水嫩嫩的青菜,再加上一叠滴着麻油香气扑鼻的豆腐乳,虽是山野家常菜,却也让人食指大动。

    郭武一条腿翘在板凳上,上手撕了两条明晃晃的鸭腿子,给小竹和归海鸣碗里一人丢了一只,朗声笑道:“咱山里人就是靠山吃山,没别的好,就是野味多。姑娘,小哥,你俩赶紧尝尝,俺家鸿飞煮得香不香?”

    猎户汉子一个劲儿地推销,可那郭鸿飞却是低着头捧着碗,埋头只吃白饭和青菜。他这样儿,惹得郭武直咂嘴,扬手一巴掌拍在鸿飞后脑勺上,骂骂咧咧道:“臭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一棍子打不出个半个闷屁来!”

    挨了自家老爹这一巴掌,鸿飞差点一头栽进饭碗里。抬了眼,他望了望小竹和归海鸣,轻声招呼了一句“吃菜”,就又低下了头去。郭武看得一头恼火,伸手从地上抓过一坛烧刀子,拿了个大海碗,满满当当地倒了一整碗,昂首一口吞下。

    浓郁的酒香在屋里弥漫开来,墨白吸了吸鼻头,伸出两只爪子,轻轻敲击着桌面。看他动作,郭武啧啧生奇,忙问小竹:“这熊猫咋的了?”

    小竹哭笑不得,抬手揉揉墨白背后的软毛:“他啊,馋酒啦。”

    郭武闻言大笑,忙又拿了只海碗满上,推到墨白面前。后者干脆一屁股坐在桌上,捧着碗,就着竹子,啃一口,喝两口,好不快活。郭武乐了,抬起大碗,跟墨白手里的碰起杯来:“嘿,这家伙灵的嘞,干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武人逢酒伴精神爽,一人一熊竟然也能借着酒劲交流上了,足足灌了半坛子老酒。郭鸿飞实在看不下去,从郭武手中夺过酒碗,闷声阻拦:“爹,别喝了。”

    “喝!干嘛不喝?”郭武大着舌头反问,说话都打起了啰啰,“小文子才两岁,俺就拿筷子蘸酒给他喝……”

    说到这里,郭武的眼眶又红了。而鸿飞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煞白煞白的。小竹见了,不由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郭鸿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而他那醉鬼老爹,则摇摇晃晃地靠上来,想从他手中夺回酒碗。鸿飞“噌”地直起身,猛地推开木窗,将碗里的酒泼出了窗外。郭武心疼得“嘶嘶”直抽气,瞪着眼扬起手作势要打儿子,可手停在半空颤了半天,终是缓缓垂了下去,只在鸿飞肩头拍了一拍,口中不满地念叨:“你……你个臭小子……”

    这四十多岁的汉子,这时候却像个小孩儿一样,抱着那空酒坛子不撒手,就这么呆愣愣地坐在条凳上。郭鸿飞轻叹一声,也不再管他怀里的酒坛,一边收拾着泼泼洒洒一片狼藉的桌子,一边向小竹与归海鸣小声致歉:“抱歉,让你们见笑了。”

    “没事啦,说起来也是我家师……我家小白不对,才害郭叔喝高了。”小竹歉然地道,并给了墨白一记眼刀。后者酒足饭饱地拍了拍肚皮,然后抬起爪子做摊手状,那表情分明是在说“酒量不济,与我何干”,半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归海鸣忽然开口,单刀直入,冷声询问:“你可知蜚在哪儿?”

    “咣当——”

    只听一声脆响,那原本被郭武抱在怀里的酒坛子,此时却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郭鸿飞身子一颤,忙丢下手中碗碟,小声嘱咐了声“爹,你莫动”,然后蹲在郭武脚边,小心翼翼地收拾起碎片来。

    “俺老郭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一件事,就是带小文子上了山……”

    这壮实的汉子,再没有先前的豪迈,眼下他却是垮下了肩,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多岁一般。只见他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收紧成拳,用力之大,直让青筋都爆了出来:

    “十二年前,俺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带着小文子上山打猎。那时,小文子才八岁,但已经能背十几首诗,徐爷李婶各个都说他是个读书的材料,将来不用一辈子留在山里,能考上状元……”

    前尘旧事,如烟如云,一一浮上心头。他还记得那个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娃娃,拉着他的裤管,“爹爹爹爹”地叫个不停,然后献宝似的背诵起诗歌来,摇头晃脑的模样引得他哈哈大笑。徐爷说读书人都要有表字,给娃娃取字“书文”,村里人便不再喊娃儿的小名阿宝,都一口一个“小文子”,希望娃儿能够有出息,将来能够金榜提名,光宗耀祖。然而,所有的念想,都断送在了那个炎炎夏日里……

    那时正是三伏天,小文子在屋里苦背诗书,热得汗流浃背,满脑门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子。他看着心疼,便让娃儿跟着他上山打猎,进山里乘乘凉。小文子听了,开心得连鞋都没穿好,迈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跟着他往鼎山上走。山路难行,林子里却是阴凉,怕小家伙累着,他便将小文子抱在一棵老樟树上,叮嘱娃儿有事就吼。小文子向来乖巧,他也不担心,便提着弓箭走开了些。可等他提着猎物寻回那老樟树,却是没了娃儿的踪影。

    他急得四处奔走,大吼着寻找小文子。就在那时,他看见林子东首迷雾缭绕,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烟雾所到之处,山泉为之干涸,草木为之枯萎,皆是一片凋零。他心下一惊,大喊娃儿的名字。不多时,迷雾中缓缓浮出个人影来,小文子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高举着双手跑向他,笑眯眯地跑向他:

    “爹爹爹爹,我看到一只好有趣的牛牛。”

    心头大石落了地,他一把抱起小家伙,紧紧地搂在怀里。小文子贴着他的耳朵,笑嘻嘻地道:“那牛牛长得好奇怪,白脑袋,蛇尾巴,而且只有一只眼睛哦。可是它受伤了,眼睛一直在流眼泪。我找了半天才看见,它的肚子上扎了一根好长好长的刺,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刺拔出来。爹爹爹爹,小文子厉害不厉害?”

    “厉害。”郭武随口应道,他觉得儿子贴在他面颊旁的脑门有些发热,忙伸手探向小家伙的脑门——果然是烫得厉害。他是个大老粗,平时别说是读书,就是民间故事都没听说过几个。此时听了儿子的话,又见小鬼发了热,他只以为小文子是贪凉得了热伤风,因此说起胡话来,便赶忙抱孩子赶回了镇里。回家之后,郭武再探小文子脑门,只觉得那热度已是降了下去,和常人无异,也就放下一颗心来。

    一夜无语,待到翌日清晨,他唤小文子起床,却怎么唤也唤不醒。他一把掀开被子,伸手去搔儿子的咯吱窝,可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小文子双目紧闭,嘴唇青紫,一张素净小脸上再不见往日红润,而是泛起冰寒的青白之色。年仅八岁的小家伙,竟已是气绝多时了。

    郭武抱着儿子,发了疯似的嚎,他用力地将儿子搂紧在胸口,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儿子暖和起来,可始终熨不暖。

    许是听到他嚎哭,几位乡邻来看状况,不多时,连徐爷也赶了来。面对徐爷的询问,郭武说出昨日所历之事。闻言,徐爷大惊失色:“白首蛇尾,一目而形似牛,那是蜚啊!完啦完啦,小文子是遭了瘟啦!”

    听到一个“瘟”字,村人们惊得纷纷向后退去。就连向来疼爱小文子的徐爷,也不敢靠近这可怜的娃儿,老者长叹一声,冲郭武道:“郭子,别怪老头子心狠。小文子不能入土,你……”

    “……徐爷说不出口,但他的道理,俺懂。”陈年旧事,让这健硕的山野猎户,红了双眼,只见郭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继续说下去:

    “当天,俺就送走了小文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娃儿乖巧又聪明,俺还没等他长大考状元,他才八岁,就剩下一抔子灰……怪俺,都是俺的错……”

    说到这里,郭武再也说不下去,他抬起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用力地捂住了脸孔,双肩不住地颤动。

    郭武所说往事,让在场众人都是怅然:最先问出蜚之下落的归海鸣,此时不言不语,他一张冷峻英气的面容,依旧是那样不近人情的模样,可他的双拳却是捏了个死紧,直让骨节都泛了白。墨白坐在桌上,抱着两条短胳膊,无奈地摇了摇毛绒绒的脑袋。而小竹则不忍地探出手,轻轻抚摸着长者的后背,柔声劝慰道:

    “郭叔,请您不要再自责了,小文子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想看见你伤心难受。师父曾对我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寰宇六道,因果不爽。小文子是心怀善意,热心助人,虽然此生早夭,但老天爷的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一定会给他好报的!”

    只听郭武闷声道:“当真?”

    “当真!”小竹重重地点了点头,竟是扬起灿烂笑容来,“师父说了,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郭叔,我知道你提起旧事,心中极是伤怀。但就当是为了小文子,也为了鸿飞,你莫难受了,笑一个好不好?”

    听她提起鸿飞,郭武放下双手抬起眼,正看见那腼腆清瘦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侧。他满面忧色地望着自己,却又手足无措地杵在哪儿,似是不知该从何安慰。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遇伤心事都愁容以对,那就成面瘫啦。越是伤心,就越是要笑,笑给自己打气,也笑给关心自己的人看。郭叔,请您节哀顺变,您若悲伤难受,想必鸿飞比你更揪心呢。”

    小竹的话,让郭武一怔。过了半晌,这山野莽汉用手背抹了抹眼,伸手大力地拍打养子的肩膀,歪了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不错,俺还有鸿飞。当老子的,哪儿能让臭小子为俺担心……”

    “爹,莫说了。”郭鸿飞顺手扯过郭武的胳膊,将他架过自己的颈项,半扛着壮汉走到床铺边,为他脱了鞋袜,盖好薄被。

    郭鸿飞照顾完自家老爹之后,又忙着搭床铺被,安排小竹他们:“抱歉,家里地方小。本想将两张床让给二位,但爹实在醉得厉害……”

    “没事没事,有遮风挡雨的屋子睡,我们就已经很感激啦。”小竹连连摆手,笑着道谢。

    最后,郭鸿飞照应郭武睡在外间,小竹、墨白、归海鸣三人则挤在里间。刚进里屋,墨白师父就从小竹怀里纵身跃下,他先是伸出爪子,费力地拖动一条长板凳,将之横在门口,然后,他拽了小竹的裙摆,指了指床铺。又拽了拽归海鸣的裤腿,指了指板凳。然后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桌子,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抱起胳膊,面朝长凳,虎视眈眈地瞪着归海鸣,明显是“休得越雷池半步”的意思。

    归海鸣冷眼瞥向墨白,送去一个嘲讽的眼神,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凳上,挺直脊背,身形不动如山。小竹侧身躺在木床上,和衣而睡。而墨白防贼似的盯了一会儿之后,两只眼皮就开始打起了架,终究是熬不住睡魔两眼一闭,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向后栽倒,蜷成了个黑白毛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