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顶上国的御医的确如天涯令主所承诺,在三天内赶到七色国。
同样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还是挽救了乌赤金危在旦夕的性命,遗憾的是他的右眼、左手、右脚与声音确定都无法保住,最后仅能守住苟延残喘的一口气。
更令人遗憾的是天涯令主并未随着顶上国的御医回来。处事向来谨慎周延的天涯令主,提防了鲲鹏国,提防了七色国,就是忘了提防顶上国。
他忽略了顶上国同样也在赤烟七子的势力范围内,当然他更不知道金不换的势力早就布满顶上国的王室内外,就在他急于向敦品国主请求协助时,虽然没有暴露乌赤金的身份,却无意间暴露了自己身为天涯令主的身份。
天涯令主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代表着东牙军的暴露,更代表着东牙国的摇摇欲坠,天涯令主此刻只能选择立即逃亡,并且立刻与东牙军划清界限,确保东牙军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这样的结果让众人始料未及,不但打乱了东牙军多年以来的部署,更让福利生在东牙国内的地位岌岌可危,乌赤金过去替东牙国所规划的攻防战略,到此可以确定全部作废。
这样的挫折,对乌赤金的伤害尤为巨大,因为他的原因,不但拖累了天涯令主,也拖累了福利生,更拖累了五千东牙军,就连东牙国未来的命运都吉凶难卜,再加上此刻自己身心所受到的重创,乌赤金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
卧病在床逾两年的乌赤金,除了要面对身体上日以继夜的轮番折磨,还得不断在心里头经历各种天人交战,这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越是挣扎着想要将功补过,他的身体就愈是告诉他孤臣无力可回天。
此情此景,最心痛的莫过于这两年来如影随行跟在乌赤金身边的布依人。
她与乌赤金同时遭遇烈火焚身之痛,她目睹乌赤金听到天涯令主暴露时的懊悔,她不时听到乌赤金的叹息与呻吟,她日日咬牙处里乌赤金反复无常的伤处。
尽管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得以长伴乌赤金左右,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伴。
此刻唯一支持布依人的,只因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乌赤金,那个无论如何都值得自己信任与期待的乌赤金。
这天,乌赤金看着汗流满面的布依人,正顶着酷热的天气在替自己换药,是以愧疚的说道:“九公主,妳先歇着吧,这药不管是现在换或是晚点换,没什么太大差别。”
虽然乌赤金已经无法用声带发音,所幸还能勉强发出让人听得懂的声音,就是这点声音只能在四下悄然无声的时候才能听得到,但凡周遭的风势大一点,都能让他的声音糊成一锅粥。
布依人摇着头说道:“每次换药如果都晚个半个时辰,一天换两次药,十天就得耽误十个时辰,经年累月下来,那可不是件小事。
更何况我又没有别的事做,有的是时间把你照顾好。”
乌赤金有气无力的说道:“乌某不值得九公主这般用心。两年前.乌赤金就已经废了,这两年的乌赤金,更连行尸走肉都谈不上。
行尸走肉至少还能行能走,而我,只能瘫在床上,唉,连我都觉得自己多余。”
布依人这段时间,不知道听过乌赤金多少次的自暴自弃,许多时候,就连布依人都不免受到影响,甚至也跟着相信东牙山或是万山诸国已经不再需要乌赤金,幸好布依人总能及时悬崖勒马,不让乌赤金给牵着鼻子走。
此时又听到乌赤金的自艾自怜,早就习以为常的说道:“你是不是多余,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得要我们说了算才做数。
你以为说一句自己多余,就可以搁下一切,撂挑子走人吗?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你想想,有多少人因为你乌赤金三个字,不惜抛下一切来追随你。
远的不说,你身边就有云从龙正在帮你带着两个孩子,天涯令主被迫逃亡,还有那个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柳五,就连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现在都成了你的老妈子,你有资格说自己多余吗?”
虽说布依人早就因为那场大火而毁了容颜,但是为了不让乌赤金自责,布依人总是自我调侃着自己仍是如花似玉的美女,以强颜欢笑掩饰自己内心的伤痛。
乌赤金当然知道布依人的用心,但是此时此刻,乌赤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哪有能力再去安慰别人。
乌赤金只能愧疚的说着:“我知道我是乌赤金,我没有轻言放弃的权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想要东山再起,但是我既害怕拖累了别人,更害怕辜负了别人,尤其我更不知道我还能为大家做些什么!
现在的我,就算能够康复,也只能躲在大家的羽翼之下。一个只能躲在暗处的乌赤金,一个必须靠大家保护的乌赤金,还能有什么价值呢?
我本应该是让人惧怕的乌赤金,神出鬼没无所不在的乌赤金,身先士卒奋勇歼敌的乌赤金,但是现在呢?”
布依人此时突然认真而严肃的说道:“乌大哥,或许你自己还不知道,即便你什么都不做,就凭你乌赤金三个字,一样能让赤烟七子闻风色变。
我听高冷峻从外头带回来的消息,这两年赤烟七子就是因为搞不清楚你的生死,只能一直按兵不动。
你想想,一个生死不明的乌赤金都能有这样的威力,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乌赤金。”
乌赤金当然明白布依人所说的道理,但是赤烟七子此刻畏惧的是从前的乌赤金,那个除了武功以外,凡事无所不能的乌赤金,而不是现在这个既残且缺,就连出入都得仰赖别人的乌赤金。
一旦赤烟七子知道了现在乌赤金的惨况,他们还会对自己有一丁半点的畏惧吗?
一个没有威慑力的乌赤金,还能在战场上做些什么?每个战士在战场上都应该有自己的位置,那么自己呢?
他想着此刻云从龙,或许正带着洛小园与水映月隐居在某个地方读书练功,为了有朝一日的破茧而出正在孜孜不倦。
云从龙是最适合当洛小园与水映月的师傅,她坚毅、聪明、尤其通晓人情世事,最重要的是她是最值得自己信任的伙伴,洛小园与水映月在她的教导之下,不假时日,就能成为东牙国的栋梁。
至于洛小园,他的诸多资质自然无需多言,关键是他的善良、热情与不忘本,他知道洛小园会是水映月永远的倚靠,只要有洛小园的陪伴,水映月就有足够的勇气与底气去面对任何挑战。
尤其是水映月,她不但是自己的女儿,更是东牙国未来的希望,水映月从小就展现过人的天分,再加上她的好强与责任感,乌赤金相信水映月一定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乌赤金默默想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尽管在这段时间里,江湖上不曾听说过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但是他能想象这两个孩子正在云从龙的带领下突飞猛进。
当然乌赤金也没忘记自己的灵蛇师父,只要有他在,孩子们的安全自可高枕无忧,虽然灵蛇师父眼下高龄逾百,但是他的老当益壮完全毋庸置疑,尤其做为洛小园习武练功上的明灯,一定能将洛小园打磨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
不论是云从龙、洛小园、水映月或是灵蛇师父,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战场,都有着自己的岗位,那自己呢?
乌赤金紧接着又想到此刻五千东牙军正在各地潜伏隐藏,一边与敌人迂回作战,一边与内奸尔虞我诈,枕戈待旦地等着号角响起的那一刻。
他想着临危受命的笃敬,在东牙军最艰困的时候,毅然而然的接下乐清秋留下的担子。
在内外相煎的恶劣环境下,扛着五千东牙军负重前行,既要不减高昂斗志,又要保持低调沉稳。
在迎来最后的胜利之前,任何人都能倒下,就是笃敬不能倒下,他必须在最后的决战时刻,带领东牙军取得最后的胜利。
而东牙军最重要的关键,还得要属军师茂名。区区五千东牙军,在面对无从计数的各方敌军,既要能静如处子,又要能动如脱兔,这回真是难为军师茂名了。
不仅如此,还有大刀队毕虎、扶摇对百夜斩、铁甲队管上风、大雁队仆从恩…等,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了东牙军、东牙国,甚至是东牙山流血流汗,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岗位,那自己呢?
于是,乌赤金又想到赤烟七子,他揣磨着这七个人此时可能的各种算计,他们一定正在挖着各式各样的陷阱,就像是对付自己一样,等着云从龙、洛小园、水映月或东牙军一个接一个的往里跳。
他想着赤烟七子的版图无所不包,就像一张天罗地网将万山诸国紧紧缠绕住,他们有做粮行的、有做钱庄的、有干黑道的、有做镖行的、有干神棍的、还有干大夫的,他们把万山诸国的三百六十行都捏在手上,紧紧掐着万山诸国的七寸。
当初的荒野重又是怎么会想到开启这样的版图?他是怎么会想到可以利用各行各业的资源来对付东牙国呢?
不但如此,这些版图少则二、三十年,多则四、五十年,五十年前的荒野重都在想些什么?二、三十年前的荒野重又在想些什么?
更不可思议的是赤烟七子为何各个都能如此优秀出众?为什么每个人的事业版图都是富可敌国?是因为荒野重杰出的领导能力,还是赤烟国后人比别人来得杰出呢?
他想着富满墩花了四、五十年的时间,就靠着买卖粮食在鲲鹏国与七色国搅动风云。
富满墩既能掌控鲲鹏国的朝野上下,也能将七色国蹂躏得死去活来,但是他的猎物居然是千里之外的东牙国,这样的巧思未免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然后是金不换的金宝钱庄,同样是四、五十年的时间,金不换能让半数以上的万山诸国王室都必须与他打交道,让金宝钱庄的票子成为万山诸国唯一公认的硬通货。
这代表任何人只要手持金宝钱庄的票子,就可以向万山各国兑换所需的钱两,这根本就是以一己之力成为万山各国的钱袋子,同样的,也是以一己之力将万山诸国当成自己的钱袋子,他不得不佩服荒野重当年的眼光。
再说到雷娘子的五圣教,自古以来,神怪传说与民间信仰便是最能蛊惑人心的利器,尤其雷娘子能让各种阶层,各路人马完全信服于自己麾下,甘愿为她效犬马之劳,光是这份心思,就已胜过天下无数须眉。
荒野重凭什么认为五圣教能做到这件事?凭什么认为雷娘子能做好这件事?做为一个落魄的王国少主,荒野重又怎么会知道透过神棍去建立自己的帝国?
不仅如此,还有恶名昭彰的风沙帮沙霸,这是个江湖地位比柳五高出不知多少黑道枭雄。比起风沙帮,流水黑市不过是个销赃买脏的市集,沙霸才是决定江湖规矩的泰山北斗。
荒野重准备让这样的风沙帮,如何来对付素来单纯质朴的东牙国呢?
尤其是那个既不显山亦不露水的顺风镖局,荒野重又在顺丰镖局里藏了什么名堂?尤其顺丰镖局又是出了名的殷实正派,镖王风里度更是低调到没有几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这样的棋子,荒野重准备将他安派在什么用场?
最令乌赤金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悬壶济世的百草堂,百草回生的仁心仁术在万山诸国众人皆知,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凡人,百草回生早被当做救苦救难的人间活菩萨来供奉了。
由这样的人去领导蓝衣军,荒野重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若要彻底击溃东牙国,东牙军绝对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眼下蓝衣军很明显的就是冲着东牙军而来,荒野重为什么要安排一个人间活菩萨来扮演这个角色?
突然间,乌赤金仿佛能感受到荒野重当年的心境,他一定也是在这样的焦虑与彷徨中,日夜想着如何去对付自己,如何去对付东牙山。
如果荒野重能花上数十年的时间,一点一滴的剖析东牙山、东牙国,甚至是自己,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能也花上数十年时间去剖析荒野重、赤烟七子,还有那些赤烟国的友好同盟?
如果一个天残地缺的荒野重都能掀起惊天巨浪来对付如日中天的自己,自己又何尝不能以牙还牙的给予权势滔天的赤烟七子迎头痛击。
这几个念头一转,乌赤金知道接下来的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尽管细节还不是那么具体,但是未来的方向却无比清晰。
虽然他的手脚残了,眼睛喉咙也废了,但是他的脑子还在,他更知道自己的脑子才是自己最强大的武器,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想出一套就连荒野重也不得不称臣屈服的计谋。
乌赤金挣扎地起身下床,以他那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抓着布依人,激动地说道:“我明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东牙国的荒野重,他能为了赤烟国的负国复仇忍辱偷生,我为什么不能为了东牙国与东牙山卧薪尝胆!
荒野重几十年从来未抛头露面过,我就和他一样躲到幕后去搅弄风云!他有赤烟七子,我也有小园、小月和东牙军!”
布依人并不了解乌赤金是因为什么而突然改变,但是在长达两年的自我放弃后,终于让布依人再次看到了过去的乌赤金,这时最开心的莫过于布依人自己。
她立刻扶着乌赤金,欣喜地说道:“大哥,你现在想做什么?”
乌赤金此刻神采焕发的对布依人说道:“走,现在就走,离开东牙军的庇护,离开这张病恹恹的床,离开这些瓶瓶罐罐的药,当回以前的那个乌赤金去。”
“以前的乌赤金?”布依人一脸蒙逼的问着乌赤金。
“是的,以前的乌赤金,那个永远能主宰战场的乌赤金!这里并不属于我,养伤更不是我的战场,我的敌人是荒野重,是赤烟七子,那里才是需要我的地方。”乌赤金笃定而自信的说着。
“好,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布依人此刻也跟着振奋起来,她想着过去这两年暗无天日的岁月,总算熬到重见天日的一天。
“走,去敌人最多的地方!去两军交战的地方!去最危险的地方!去最需要乌赤金的地方!”乌赤金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的说着。
“现在?我们是不是先等高冷峻回来?他去帮我们打听一些外头的消息,算算时间,估计这两天就会回来。
此外,你是不是该跟笃阁主打声招呼?这些日子,笃阁主对你的事可没少操心,我们总不能不告而别吧!”布依人适时地提醒着乌赤金。
“那是!那是!妳不提醒,我都忘了这些。都怪荒野重,要不是荒野重,我哪能这么失态!”乌赤金尴尬的说着。
“荒野重?怎么这时突然提到他呢?”布依人不解的问着。
“是几十年前的荒野重,提醒了现在的我,他告诉我该怎么做好乌赤金现在该扮演的角色!
荒野重一个天残地缺的孤家寡人,在众叛亲离的绝境中,孤单的率领几个家臣在夹缝中苟且偷生,当时的荒野重手上有些什么?比起现在的我,当初的荒野重几乎可说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这样的荒野重都能带领着赤烟七子,创建出如今的帝国版图,我乌赤金又为何不能?
我想着到底是怎样的起心动念,让三十多年前的荒野重,如此千方百计的想着对付我?
他当时了解我吗?就算他能了解二十岁的乌赤金,但是他又怎能了解五十岁的乌赤金呢?
三十多年前荒野重没敢对我出手,经过了三十年的帷幄运筹,却在他死后才出手,而且做到了!
三十年后的我,居然被三十年前的荒野重就拿捏的死死的,妳说,这件事该有多麽激励人心。
从今天起,我要向荒野重宣战,我今天才真正体认到荒野重的伟大与深不可测,即便他早已死了好几年,但是我知道,只有真正击败荒野重,才能真正击败赤烟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