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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节:西边的故事

    时值教会神圣历1531,拉曼新历1332年6月。春日的步伐已经远去,盛夏之时到来的帕德罗西帝国第一大港口城市帕尔尼拉,过去因遭遇叛乱而一片苦难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

    在资本的冲刷之下,时令的新品几乎10天一换。像是刻意为了忘却那些苦难的历史一样,人们尽一切可能地开怀大笑。

    帝国商人们那种乐天派与满不在乎的心态,在这座城市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扬光大。

    就仿佛刀耕火种的古人烧尽山林为的是以灰烬令土壤肥沃,这样新生的种子更加能够茁壮成长一般,帝国的劫难让原有的势力再三洗盘,如今的帕尔尼拉许多富庶的工坊早已换了主子。

    自海上运来,源自苏奥米尔的上等羊毛在这里被清洗制毡。为了体现这是由两国最优秀工匠与素材制作,由帕尔尼拉出产的羊毛衣物被打上了分别代表千湖之国的铃兰与帝国的雏菊,铃兰与雏菊之标成为了品牌的象征。

    这里的经济在缓慢复苏。除了衣物、奢侈品与日用品以外,帕尔尼拉新兴的产业支柱当中不可避免地亦有过去便占据重要位置的军工业。

    大大小小的制甲工坊林立,平价的武器店与甲胄商铺鳞次栉比。在最辉煌的时刻,通力合作的帕尔尼拉甲匠们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内便为某个西海岸的国王备足了8000名步兵与3000名骑兵的装备。

    市场上的食物再度变得充沛,人们吃得很好,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去抱怨的。

    “感谢亲爱的玛格丽特殿下。”成为了市民与商人们最常挂在嘴上的话。

    关税变低了,各种税负都予以减免。在南部诸国因为叛乱而引发敌意的年代里,她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大量招募了其它地区拒绝接受的南部拉曼诸国前来寻求工作的年青人。

    没有趁乱压低工钱,而是以礼相待。

    商人与市民们起初并不能理解这种做法,因为这些人几乎等同于难民,他们可以接受堪比奴隶的工作条件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么又为何不去趁火打劫。

    漂亮的话谁都能说得出口,但你何必要付100个人每天每人1枚银币的工资,如果只是一个面包他也能接受?

    没有多少人能在算完账之后慷慨解囊,压低人工成本是每一个合格的工坊主都曾做过的事情。

    但这也正是他们只是工坊主,而不是领主贵族的原因。

    帕尔尼拉是一座四通八达的城市,聚集于此的工人们所拥有的小道消息传播范围远比上方自以为是的商人贵族们想象的更广。

    以礼待人,待遇优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玛格丽特领先了一步棋。

    她看得更远。

    叛乱确实引发了敌意与排挤,但仇恨随着时间会消散,而工作岗位需要工人。帕尔尼拉以外的城市那些养尊处优的市民阶级同样拒绝做太辛苦的体力活,而在排挤了南方小国前来的工人以后,他们不得不更加依赖奴隶。

    供求关系的变化在叛乱被扑灭的几个月之后逐渐发展到了惊人的程度,奴隶主们开始声称那他们之前从未在乎过的帝国法令忽然有哪些词条拥有了管束力,奴隶买卖变得困难——而自然而然地,他们的价钱也就变得高了起来。

    之前拒绝南方工人的那些城市忽然发现自己劳动力紧缺,在奴隶的价钱也水涨船高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开出更高的价码试图吸引南方的工人们入驻,但几个月时间过去许多人早已在帕尔尼拉拥有了稳定的生活。

    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一个把自己当人又稳固不容易失业的工作岗位,要比看起来的高薪更具有吸引力。

    所以奇妙的一幕发生了。在别的地方都因为劳动力短缺而停摆的情况下,唯独帕尔尼拉迅速地恢复了生机,甚至比起叛乱发生之前更加兴盛。

    以合理待遇对待南方工人的做法看似在初期增加了人力成本,但工人们获得了更高薪水自然也会想要吃更好的食物喝更好的酒住更好的房子。于是食品商人酿酒商和旅馆业的人笑开了花,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为了玛格丽特的忠实支持者。

    “帕尔尼拉是一座将人当做人对待的城市,是一座自由的城市。”这样的说法开始在坊间流传,北至苏奥米尔,南至城邦联盟。

    “自由城”的称号开始传播开来,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这里。

    古拉曼曾有一个名为《千金买马骨》的寓言故事,而这也正是喜欢故事书的玛格丽特灵感之由来。

    消费跟上了,劳动力也源源不断,而我们的大小姐阁下下一步棋则是更进一步发扬光大帕尔尼拉作为东海岸第一大港的优势。

    民间的船队被以领主家的名号整合了起来,舰船在维护修缮之后组成了更大规模的舰队。船长们得到了所有水手梦寐以求的东西——来自贵族亲自的保障,即便是在海上遇难他们的家人也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

    对于将性命寄托于舰船、风帆、大海和伙伴的海上男儿们,自己若是葬身海底妻儿便失去经济来源,大抵是这一行业最不浪漫的那一面吧。

    而在保险制度出炉之后,这些人自然心甘情愿地追随在这位他们曾以为只是个自大小丫头的大小姐麾下。

    重用能者,有序整合。一直都是野蛮生长的帕尔尼拉海上贸易,忽然变得简洁,高效了起来。

    进出有序,来自各地矿产、羊毛、生皮和各种粮食等原材料络绎不绝,而聚集了大量劳动力与优越工人的这座城市又以最严格的标准与最惊人的效率将它们转化为享誉四海的精工成品。

    不论是里加尔东边还是西边,但凡沾了一点拉曼血统的人,总是免不了会有一股骨子里的倔强。

    因为身体里流淌着那个曾雄踞四方的帝国那些祖辈的血,所以他们自然是要比什么人都高贵的。

    可这份高贵大部分时候并不为他人买账。

    更往西去,那些金发碧眼的异族正在崛起,与西侧教会异端分支绑定的奥托洛帝国在虎视眈眈。而即便是自称伟大正统拉曼传人的帕德罗西,其国土相较过去的拉曼帝国亦缩水严重。

    所以高贵倔强的拉曼人,其高谈阔论到最后往往都会回归至“祖上曾阔过”。

    最好的时代过去了,如今是黑暗的年代。这是各地的拉曼文人最爱宣传的强调——唯独现今的帕尔尼拉除外。

    黄金时代再次到来了。

    飞速发展快速累积的财富促使人们自信心开始膨胀了起来。

    而这却并不完全是玛格丽特愿意去看到的。

    这是一把双刃剑。曾经光荣的拉曼民族复兴了,再度高贵,再度伟大起来了。

    代价是什么呢。

    奴隶制尚未消亡,尽管短期内因为用人岗位减少的缘故奴隶主们趁机哄抬价格,变得昂贵起来的奴隶们也能获得主人相对较为人道的对待。因为他们不再是那么廉价的消耗品。

    可时间流逝,价格终归会降回去。

    而且帕尔尼拉街上曾经那些远近闻名的矮人工匠们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他们的工坊忽然哪天就被人类的商人给接管了。

    随着经济复苏城邦繁荣,人们的口风也越来越统一,帕尔尼拉是伟大的,玛格丽特殿下是值得尊敬的,身为这里的市民令人自豪。

    那么这以外的呢?

    一捧一踩,是常有的风气。

    玛格丽特在经济命脉的走向上呈现出了出色的水平,但她终归还只是个年轻人。

    她仍不明白即便认认真真做事,这个世界上也仍有无穷尽以利益为始发点的恶意会朝向自己涌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皇室应该给予玛格丽特殿下宫中高位。”

    “比起整日只会宣扬救赎的无能教会,玛格丽特殿下才是真正能给予吾等救赎的人,她应当被封为圣人。”

    一切早已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在某些势力的暗中推波助澜之下发生了。

    于1332年6月17日,以南方小国外来工人等底层群体为主的,在煽风点火之下将近5万名群众聚集至帕尔尼拉城教会门前,举牌并齐声要求主教封玛格丽特为圣人。

    之后在白色教会神职人员解释封圣一事并不能如此简单解决无果后,工人攻破了教会大门并对内部进行了打砸抢,甚至有人脱下了主教的圣冠并予以殴打。

    史称“圣·玛格丽特事件”的这一恶性冲突在帝国内外引发了巨大动荡,而作为风口浪尖的存在,玛格丽特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已经被推上了皇室与教会的对立面。

    事后调查时在许多地方都不无发现了暗中推波助澜者的踪迹,而根据亲卫队长骑士菲利波的调查,很多东西顺藤摸瓜都能找到其他大贵族的身上。

    这是帕尔尼拉以外那些老练贵族对于她在之前先人一步夺得劳动力大肆发展的报复。

    她成为了导火索,成为了冲突明面化的矛尖。

    商业发展资本累积,与崛起的商人阶级结合的贵族们不再满足于自己手中权力屈居于神权与皇权之下。

    他们。

    想要更多。

    皇室羸弱无力,而教会也日渐凋零。声势庞大的贵族们如同豺狼虎豹,早已摩拳擦掌等着重新瓜分帝国境内的财富。

    而在这一时刻冉冉升起却又与皇室千丝万缕相连的玛格丽特这颗新星,就成为了他们借刀杀人最好的选择。

    民众是愚钝的。他们内心中想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受了唆使,还一心一意觉得是众志成城,在为大恩人大小姐争取她应得的荣誉。

    声势浩大,而她已被推到一个身不由己的位置。

    1332年6月23日,帕尔尼拉城教会宣布撤离所有人员。

    不论玛格丽特私下如何试图联络辩解,白色教会那边的答复都冷得像是苏奥米尔的冬天。

    “这座城市将不再受到神明的恩宠。”撇下这样的话语,他们一去不复返。

    雪上加霜的事情还在后头,6月25日,仅仅两日之隔,由皇宫派来全副武装的骑兵团,来到了帕尔尼拉。

    盔甲清一色皆为黑色的这支军团,乃是帝国最新成立。

    专门清理内乱的精锐。

    其领头者个头魁梧壮硕,身高将近两米,有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眸。

    相似的走向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两个同样历史悠久的帝国。

    权力就像美酒,你有的越多,就想要更多。

    但总的量是有限的,当狼多肉少时。

    血雨腥风就会掀起。

    时年1332年6月末。

    帕德罗西帝国山雨欲来,潜藏已久的矛盾已被摆上明面的时节。

    这个有着与贤者相似面孔,但同色的双眼却并非他那如湖水一般的宁静而像是压着一团火焰一般的男人,在沉寂许久之后归来,骑在黑马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所开口问出的,是在过去曾经问过那个男人的问题:

    “你会选哪一边?”

    他已经准备好了。玛格丽特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民众乃至于手下人都还在尚且还在担忧这支军队到来是否意味着皇室将要对她不利,但她却深知自己的这位哥哥到来有着别样的目的。

    这是一个绝对要登顶的男人。

    海米尔宁·海因茨沃姆放弃了自己本该能获得的一切荣誉与权力,那个男人有能力带领帝国登上巅峰,但他放弃了。

    如果贤者亨利梅尔不是贤者,而是皇帝呢。

    海米尔宁一世。

    那他所拥有的不屈意志,所拥有的充足知识足以使他成为帝国历史上绝代的明君。所以在帝国的角度,在那些知晓这个传说的人眼里。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大失所望。

    两百年时间,有着永生不死的寿命,你就选择抛弃过去成为了一个落魄的佣兵而一事无成?

    在这个时间点想起来时,玛格丽特才忽然恍然大悟。

    这两人,是多么地相似啊。

    不光是相貌与能力,就连其出身经历都是如此相同,宛如隔了两百余年的双子。

    只是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表面上看,两人都是一样地冷静沉着,掌控着大局。

    但自己的哥哥只是在压抑着自己,他内心中宛如咆哮雄狮一般的怒火无处发泄,只是以惊人的意志力将它们尽数锁住。

    而亨利梅尔的愤怒早已平息,宛如苏奥米尔冰结的湖面,拥有的只有岁月留下的平静与坚定。

    贤者那漫无目的的旅途终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玛格丽特无从知晓。

    但康斯坦丁想做的事情,她却是一直都知道的。

    这是一个绝对要登顶的男人。

    代表帕德罗西帝国那早已腐朽的黑旗注定会落下,而整个东海岸归属于铃兰与雏菊旗帜之下也已成定局。

    这期间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家庭破碎,光是想一下她就已毛骨悚然。

    但她已经没得选了。

    大贵族们还在盘算着靠小打小闹博取更多利益,殊不知康斯坦丁已经做足了准备。

    玛格丽特内心中一个早有猜测但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想法再次冒了出来。那次南方拉曼诸国与矮人联合的叛乱至今没有查明真凶,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查证的方向错了。

    不该向着外面查,而应该向着里面查。

    帝国是庞大的,充满了各种根深错节的利益集团。这些利益集团就好像是青春期少年少女脸上的痘疮,潜藏于表皮之下,令人民与国家痛苦不堪。而要去除它们,却又不得不切开自己的肌肤。

    切开,使矛盾加剧,挑出来明面化,冲突化。

    打蛇于七寸。

    他已经摸清了对手,争取到了伙伴,并且——玛格丽特看向了康斯坦丁身后那一整支夏日炎炎却将面孔潜藏在全封闭头盔之下的骑士队伍,这些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得让人头皮发麻,简直像是某种不是人类的东西一样精确而又具有秩序。

    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而那个她曾经仰仗过的男人,那个她视为挚友的女孩,都不在这里。

    但结伴的经历也足以使得玛格丽特更进一步地成长了,她知道康斯坦丁此行的目的,尽管年纪仍小,她也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又莽撞的小女孩。

    “帕尔尼拉是您的伙伴,我等绝无谋反之意。”玛格丽特小心地择选着措辞,对着黑甲的骑士鞠了一躬。

    她不再是可以任性妄为私自出逃的贵族大小姐,而是需要向整个东海岸第一大港所有人民负责的领主。

    还在计较得失,想着等这一出借刀杀人使玛格丽特变得落魄,接机利益分配可重新安排的帝国贵族们浑然不觉。

    一味只知道徒劳地维护自己现有地位的白色教会与老一派皇室体系人员也完全没能看到这一切的到来。

    只要能成就霸业,那么可利用的一切皆会利用。

    只要是阻碍在面前的东西,那么哪怕是至亲也会毫不留情地排除。

    许久许久以前便开始铺设的局。在那些帝国贵族们所瞧不见的盲区,那些同属拉曼文化圈的地方,那些西海岸的,东海岸南部的,城邦联盟的,所有具有相同信仰的地方。

    源源不断的年青人们正紧锣密鼓地加紧训练。

    在整合掌握了海上商贸以后,玛格丽特无意间注意到了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帝国却并未在帕尔尼拉谋求职位的人。

    一天最少有数百人,像是直接就有目的一样行色匆匆地下了船便离去。

    而在调查过后,她发觉这一切最少已经持续了有三年的时间。

    对教会权力逐年被削弱感到不满的年青激进派教会骑士。

    遗失在外,有心回归到拉曼故土的西迁后裔。

    不属市民阶级,遭受歧视的南方小国外来人员。

    甚至是,那她有心想要拯救却全无门路的奴隶。

    很多东西都是存在许久又被忽略许久的。唯独缺的只是一个知识足够充沛,是的,犹如贤者一样几乎无所不知的人来将这些东西牵线搭桥。

    积压时间越长,矛盾爆发时便愈发剧烈。

    帝国上下会有多少流血冲突,光是想一下,就足以让人手脚发凉。

    但新事物总是须要从旧有的废墟之上建立的,铃兰也好雏菊也罢,种子没有过去消亡之物带来的养分是无法发芽的。

    不论如何。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