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破船还有三千钉,落水坞残部纠集在其身周,于京城深耕细作几年,已然形成一股新生势力。
裴姝看中的便是这点。
委派江湖人士去接应辛姑姑,最合适宜不过。
此外,禹杭东临东海,南接闽州。沐司志在重建落水坞,裴姝筹谋构建一张四通八达的水路网,合作乃双赢。
然,沐司要比怀三郎难攻克许多。
前户部侍郎怀危莆革职,三族发配岭南,苦虽苦,至少保全了命。
而孟家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切与某些勋贵甚至是皇族脱不了干系,沐司对皇家贵族天然仇视,轻易策动不能。
是以裴姝不得不迂回行事,先将怀左“骗”到碗里来,再借他之手渗透沐司。
女君似是而非的话,不明其意地冲他笑,弄得沐司心底发毛。
尤其是那一句“闻之谐夙心”,越琢磨越发麻,不敢再深思下去。
瞧他怔怔然的模样,裴姝敛眸收笑,一本正经跪坐起身。
有些事过了就适得其反了。
正当欲返,漪澜小筑门扉大开,缕缕清风徐来,拂动水榭里悬挂着的绫纱。
透过飞扬的纱幔间隙,裴姝看到一抹身影信步踏来。
不多时,他长身立在水榭外,广袖衣袍,素不染尘。
入目第一眼,便生出“除去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之感。
恍惚再看,但见一身克己复礼的厚重气度,如渊渟岳峙,沉稳而从容,让人生不出丝毫造次之心。
心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
来者赫然是谢家大公子,谢显。
看清来人,裴姝瞳孔微缩,在这短暂的一刹那,脑海里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叫嚣着翻涌至上。
谢显,字临渊,出身钟鼎世家。
外人皆道他郎朗如月,谦谦知礼,但裴姝比谁都清楚,这位穷尽诗家笔的濯濯君子,扒开表皮,瓤子堪比炭黑。
上一世为推渣夫上位,巩固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她没少跟谢显明争暗斗,两人一度斗成死敌,生命的最后也曾与虎谋皮,摆了国公府一道。
他可不是什么善类。
过不久,谢显这个名字堪惊小儿啼,能开长者颅。
宛若噬血利刃,悬挂在满帝京达官贵人的头顶,让人瑟瑟发抖。
一年后,当今猝然驾崩,储君年幼,内乱外患不断,风雨飘摇之际,谢显出面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自此揽军权政权于一身,权倾朝野。
毫无预兆相遇这位不对盘的政敌,裴姝内心除去震悚外,还略有些做贼心虚的气短。
毕竟......上一世怀三郎是被他收编麾下了的呀!
眼下的情形,好比她正吭哧吭哧挖人墙角,不料被正主逮个正着。
大概也许是出门忘看黄历了吧......
心绪复杂之余,裴姝莫名品出一丝怪异,素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著称之人,来这采南院......采男?
上辈子裴姝死的时候,谢显已近而立之年,却还不曾婚配。
不光没个正妻主掌内院,传闻他家后院连只母蚊子都没有,难道就是因为性别不对?
打住!
这种时候瞎发散什么思维,这位是随便能糊弄的吗?!
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应对,裴姝顺手拾起团扇,举扇遮住大半张玉容,目露讶然,
“是谢大人呀,好久不见,谢大人别来无恙啊。”
犹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谢显时的情景。
那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北风卷地白草折。
大雪封山,他披霜履雪出现在麓山居舍外。
于雪地里站了有小半日,裴姝从藏书阁一角偷偷窥过去,好奇地打量着屋外的陌生男子。
他似是对师父所求甚大,却无半点卑躬屈膝,他一手在前一手负背,静静立在漫天白絮的苍茫天地间。
如同不折不挠的青松。
恂恂公子,自成风骨。
午后下半晌师父才出去对他道:“赢了我徒儿,我便应你。”
窗后的裴姝摩拳擦掌,将之当作一场考校认真对待。
结果接连在棋、御、书、数论上输给了他。
她那时年少尚意气,胜负欲上头,在最后的剑术比试上没收住力,刺了他一剑。
裴姝永远忘不了,当时他看她的眼神。
很难形容,大概就是你死了。
裴姝全然怔住。
这还没完,只见他捂着汩汩淌血的伤口,谦和一笑,伸出一只骨相极好的手在他自己脖颈上轻轻一划,裴姝只觉一股恶寒直冲天灵盖。
那一划,给小小年纪的她造成了莫大的阴影!
然而,她家那位不着调的师父竟说:“你连日奔波,体力已濒临极限,我家徒儿胜之不武,你赢了。”
当时裴姝直接傻眼,¥*%&*......搞什么搞?
合着你们都圆满了,最后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是吧?!
还没下山就竖一强敌,属于是事业尚未开端,就自己挪了座大山挡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后来她每每使尽浑身解数对战这位权臣的疲惫之余,就特想爬上麓山,疯狂摇晃师父她老人家的肩膀大吼一句,您为什么要坑徒啊!
昔年,恰如此时此刻,他来之后,周遭幽静极了。
芸鹭敏锐地察觉到女君情绪不大对劲。
而芸雀就比较没心没肺了,就感觉这一趟来得值了,美男接二连三扎堆现身,还各有各的美,一个塞一个的勾魂儿。
都有点眼花缭乱了。
芸雀脑子里天马奔腾,像是已经看见几个美男子,围绕着她们家姑娘争风吃醋的场面,想着想着忍不住乐出了声。
闷笑声回荡在水榭里,在这寂然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突兀。
芸鹭甩了个眼刀过去,小妮子定又是在脑子里走马灯呢。
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一点眼色都没有。
芸雀吐吐舌,闭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