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洛阳城,皇宫。
大殿内,皇帝李嗣源脸色铁青的坐在胡凳上,孤独的身影与偌大的宫殿形成鲜明的对比。此时外面非常闷热,虽然还是初夏时节,但是洛阳城却已经掉入了蒸笼内,不断烘烤着城中的每一个人。
可是即便天气如此,大殿的所有窗户都关着,大门也是紧闭,没有透出一丝空隙。
就在李嗣源的面前,一个冒着火苗的炭盆近在咫尺,火焰不断跳跃着,李嗣源的脸庞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就如同李嗣源此时的心情一般,愤怒,惊诧,恐惧,悲凉,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巨大的痛苦几乎让李嗣源晕厥过去。
“圣人。”
一个宦官将大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轻手轻脚的挤进大殿,手中还拿着一封奏章。宦官轻轻唤了一声之后,战战兢兢的将奏章呈了过去。
李嗣源冷冷的看了宦官一眼,问道:“是哪里送来的?”
“启奏圣人,是平卢节度使沈谭送来的急奏。”
“沈谭?”
李嗣源深情变换了一下,而后苦涩的说道:“平卢镇!难道连从燕也动手了吗?他们为何都如此对朕!”
宦官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双手捧着奏章,心中却是充满了恐惧,豆大的汗珠不断落下,让这个宦官感到有些虚脱。
李嗣源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低头目不转睛的看向面前的火盆,同时将旁边地上的一摞奏章拿了起来,然后一份接一份的丢进火盆里。
“李从珂派兵伪装成贼寇,将朝廷派去的皇子师傅半路截杀……”
“李从厚派兵夜袭馆驿,纵火焚杀朝廷派去的皇子师傅,殃及周边百姓上百人,大火一昼夜未灭!”
“派给李从璋的师傅莫名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派给李从荣的师傅虽然平安抵达,但是李从荣对其不予接见,每日派人公开羞辱之,行为乖张至极!”
李嗣源一边重复着奏章中的内容,一边将数本奏章一个接一个的丢入炭盆中,顿时燃起一阵阵火苗,几乎烧到了李嗣源的衣角,可是李嗣源的语气却越发的阴冷,如同从地府中传来一般。
这一幕看得旁边的宦官眼角直跳,但是却不敢发出一丝的声响,只觉得此时仿佛凝固了一般,只盼着尽快逃离这里才好。
待到李嗣源烧光了手中的奏章后,才缓缓抬头,用一种冰冷的声音说道:“拿来!”
宦官顿时一个激灵,颤颤巍巍的将奏章呈给了李嗣源。
“……臣平卢节度使沈谭万死奏报:经臣走访探查,通议大夫冯党赶赴登州上任,途径沂水河渡口之时突遭贼人截杀,冯党一行十数人被贼人骗上渡船,被洗劫之后,冯党及大部护卫随船沉入河中,未死者皆被贼人乱枪杀死,冯党留于渡口的部下随后亦被贼人射杀……”
看完之后,李嗣源脸色阴沉,说道:“这些是哪里来的贼人,竟然敢在渡口当众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朝廷命官!我大唐天下何时出现这等巨寇?”
随后李嗣源狠狠的瞪向那宦官,厉声问道:“寻常贼人会有这样的胆子?寻常的贼人能有这样的武力和智谋?如果真的是寻常贼人的话,不去劫掠商贾,却专门在半路截杀朝廷官吏,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朕疯了!”
宦官哪里敢说话,当即跪倒在地,一言不发,巨大的压力让这个宦官差一点昏死过去。
“所以,截杀冯党的根本不是什么贼人!他们是谁?”
始终坐着的李嗣源猛地站了起来,气冲冲的大声说道:“这些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平卢节度使沈谭知道,朕也知道,可是沈谭为什么不在奏章中写明,他为什么要以贼人二字代之!为什么?他在害怕什么!”
此时的李嗣源已经声嘶力竭,多日以来的压抑和殚精竭虑,让身体本就不好的李嗣源吃不消,自己甚至有些油尽灯枯的感觉。而此时的愤怒恰如烈火一般,还在不断的烘烤着李嗣源已经被掏空的身体。
突然,李嗣源看着跟前的炭盆,仿佛火光中出现了一张张面孔,有李从珂,有李从厚,有李从荣,还有自己始终以为与世无争的李从燕!
在李嗣源的眼中,那些面孔或是大笑,或是一脸的不屑,或是愤怒的咆哮着,反正没有一张面孔是臣服的,没有一个人是恭敬的,他们全然没有将自己这个大唐圣人放在眼里。
猛然间,李嗣源觉得喉咙一阵发甜,胸口也传来阵阵刺痛,猛地一阵咳嗽,一口黑血便喷了出来。鲜血落在炭盆中燃起丝丝白烟,盆中的炭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夹杂着鲜血越烧越旺,仿佛是在燃烧李嗣源的生命。
李嗣源心中一惊,眼前忽明忽暗,直接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啊!圣人!”
宦官见状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手脚并用的扑了过去,然后用公鸭嗓子大声呼喊着起来。
大殿外面的宫女、宦官和侍卫闻声冲了进来,看到已经昏迷的李嗣源,顿时乱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将李嗣源送回寝宫,并且请来了御医。随后宫中大乱,惊呼声终日不断。
这一天,洛阳城乌云压境,这一天,洛阳城大雨瓢泼。
明明是正午时分,但是天色却如同深夜一般,雷鸣闪电夹杂着狂风大作,让洛阳城内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压抑,以及深深的不安。
当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皇宫的各处宫门被封闭,驻守宫中的侍卫亲军、左右羽林军士兵如临大敌,不但加强了宫中巡逻,而且大批士兵登上了宫墙,紧张的把守各处。
紧接着,洛阳府尹身披鱼鳞甲,带着大队兵马出现在皇宫外的玄武大街上,不断驱赶行人百姓回家。此时的洛阳城也大门紧闭,一队队巡城弓兵上街巡逻,大批的驻军也被拉上了城头。
大雨中的洛阳城,全城戒严了!
就在全城空巷的时候,冯道府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太仆少卿何泽单人单马,冒着大雨登门拜访。
偏厅内,冯道看着衣服湿透的何泽,微微皱眉,说道:“何太仆你今日不该来的,这个时候无为便是福,何太仆为何要冒此风险!依我看,何太仆反倒不如为圣人祈福。”
何泽虽然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可是此时脸色却红彤彤的,如同吃了猛药一般亢奋,叉手说道:“冯相勿怪,我在太仆少卿这个闲差上已经待了几年,始终得不到重用,我心中实在是不甘!今日是个天大的机会,整个洛阳城的人都在蠢蠢欲动,我为何就不能搏一搏?还请冯相指点迷津!”
冯道苦笑着说道:“我不过是一个朝中的闲人而已,能给你指点什么?如果何太仆打算听我的,何太仆还是稍安勿躁,这个时候一旦出错,是要出人命的!”
“如不能出头,我宁可死!况且我来之前已经得到消息,枢密使冯赟、朱弘昭与宣徽使孟汉琼正在密谋,朝中各方都是暗中行动,谁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再进一步?难道冯相就没有什么想法!”
“唉!我只想自保,如此而已。”
“哼!这些话不要对我说,我何泽虽然不是什么大才,但也不会相信这些敷衍的话。”
何泽压低声音说道:“我直接说实话,今日前来,我是想与冯相结盟,我在前面为冯相冲锋陷阵,在这个混乱的时候博得一席之地。而冯相在身后为我出谋划策,如何?”
冯道闻言脸色变了变,而后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瓢泼大雨,陷入了沉思。
何泽见状也站到冯道的旁边,等了一会儿之后,眼见冯道依旧一言不发,便焦急的说道:“冯相!今日全城戒严,我冒着风险来求见冯相,还请冯相不吝赐教!当初李从燕离京的时候,冯相还曾出手相助,如今我来相求冯相为何不管,难道就因为李从燕是皇子,而我是一介闲官!”
话音刚落,冯道猛然瞪向何泽,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是如何知道李从燕之事的?”
冯道自认为做事滴水不漏,李从燕也不会走漏风声,那当初李从燕离京前深夜来访的事情,何泽是从何处知晓的!
面对冯道锐利的目光,何泽怡然不惧,紧盯着冯道的双眼,四目相对许久,冯道终于长叹一声,说道:“你这是在害我。朝中之事我只管政务,不管争斗,朝中上下包括圣人都是知道的,可今日你却来让我教你如何争斗,你这不是在害我吗?”
何泽咬着牙,突然跪了下来,叉手说道:“何泽的身家性命就在冯相身上,如果何泽此番有幸再进一步,将来定当厚报冯相!”
说完,何泽便重重的叩拜在地。
冯道盯着地上的何泽看了许久,而后转身背了过去。
“圣人已经病倒了,这个时候你还来找我有何用处!想想你应该找谁?想一想这个时候,应该去找谁!”
说完,冯道便大袖一挥进了后室,只留下一脸错愕的何泽。
突然,一声炸雷响起,何泽顿时领悟了冯道的话,这道炸雷仿佛劈在了何泽的心头,让何泽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此事不成,便是全族尽死。可是此事若成,那我何泽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想到这里,何泽打定了主意,带上蓑衣和斗笠,径直出了冯府,上马之后消失在茫茫雨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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