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始必有终
在大长公主刘莘吉和瑶光公主刘玉耀的陪伴下, 御辇由四名宫人缓缓抬入崇政殿,上面所倚坐之人正是当今九五之尊刘煦。
众臣见御驾临朝,错愕之余皆惊慌叩拜, 在一句虚弱的平身后,当众人再次起身,却都看清了皇帝的脸。
一个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或许飘忽不得入耳,但近百人齐齐错愕, 却足以让人将那份惊恐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脸上的血迹已全然擦干,但身着的常服龙袍仍布满猩红斑点,脸上一半缠无有血色,另一半缠着数层明黄色的绢布, 被盖住的右眼朝外浅浅透出淡淡的红影。而另一支眼睛中遍布的血丝和全无生气的目光也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臣恳请陛下速去诊治!”所有人都起身后, 卓思衡却再度跪下, 语气诚恳得近乎要落泪般颤抖。
高永清站在最前列与虞雍离得近,他清楚得听到一声喉咙发出的细小咕噜声,侧头看去, 虞雍的喉头正好动了动。
他忽然想起在今上刚刚登基时,卓思衡和虞雍在他面前大吵一架后, 他疑惑问过虞雍,卓相到底哪里不合你意,你们曾互相鼎力相助,为什么又与他如此针锋相对?
虞雍的回答言简意赅:“听他说话我会邪风侵体。”
大概这就是邪风侵体的反应吧。
高永清也顾不上多想,他虽知道一些宫中的事, 见皇帝的模样却也心惊, 于是也长拜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众人皆齐呼。
刘煦一直以来对臣下都礼敬更甚其父,可这次,他竟没有让众人起身, 静穆许久后,只发出一声冷笑来道:“朕还没有去见列祖列宗,你们何故如此急切就已替朕的祖宗们安排起事来?”
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之人此时虽略有不安,但为首者仍能有底气对答:“回陛下,承嗣储君乃国之大事,臣等身为臣工,当为此计,此端发于忠耿之心,请陛下明鉴。”
刘煦用从未有过的阴鸷目光扫过几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期间他用力向卓思衡摆摆手,似乎在示意什么。
“是,陛下。”卓思衡说完转身居高临下漠然道,“来人,将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者押下去,关入大理寺典狱,留待圣裁。”
崇政殿里立时炸开了锅,有人求情有人希望再问,还有人不解也不敢言语,靳嘉又想开口的时候,这次是被高永清和虞雍两个人的眼神共同组织住。
“乐宁兄,你别着急。”
趁着殿内混乱,雀声四起,范希亮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急出了汗的靳嘉说道。
靳嘉低头看去,发现范希亮也已经偷偷拉住卢甘的袖子,不让卢大人上前。
他当即明白,也低声问道:“是不是卓相让你这样做的?”
谁知范希亮却摇摇头:“卓相这一天都在宫中奔忙,我没有时间和他照面,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时候他不会希望你们搅合其中的,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越是古怪,就越要沉默,相信卓相。”
不等靳嘉再问,方才求告之人已被虞雍召唤至殿内的禁军扣押在地,他们中有人不负,不住喊道:“陛下明鉴!臣等皆为国体察行忠恪之道才不吝冒犯天颜,臣等皆冤!”
皇帝用力一拍御辇的扶手,以雷霆万钧之怒道:“你们行得是哪里的忠恪之道?朕问你们,卓相乃是朕的股肱,是一朝之首,为何你们不肯听其令而触起颜?”
见得了解释的机会,众臣再次跪下道:“请陛下明鉴啊!卓相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明说为何不以赵王殿下请来相见。若真国祚有危,他可能担当此过?臣等并非不信陛下之股肱,实乃全无头绪不得不另做他想!”
“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啊……”
“所以你们是觉得,因卓相不肯引赵王与你们相见,同你们共议国事,因而怀疑他不忠于朕?”刘煦仅有的一只眼睛微微眯起。
“正是!赵王殿下乃是陛下唯一手足,更是先帝血脉,今日之乱需正朔方可平息,稳定人心亦要名正言顺,臣等绝非与赵王殿下早有勾连,实在是形势所迫,只能奉正朔以安乱象。”
面对理据皆明的说辞,刘煦反倒平静下来,他沉声道:“既然你们想知道为什么赵王不可以出来,那朕便告知你们。”
“陛下!”卓思衡含泪跪下叩首道,“陛下不可!此事涉及皇家颜面与天威庄重,不可言说于人前啊陛下!”
刘煦难得比卓思衡还要从容,只道:“朕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会被臣子苦苦相逼,果然朕不如先帝啊……”他虚弱抬手指了指被缠绕却渗出血色的眼睛,又是一阵喘【】息,脸色愈发苍白,卓思衡当即道:“让臣代陛下告知众位同僚吧……”
他不忍心让刘煦自己亲口说出这诛心之语来。
谁知刘煦摆手道:“让朕来说。”他勉力从座椅上站起,一直在旁沉默的大长公主伸手去搀扶,将不忍都压抑在低垂的眉目下。
“朕今日这幅样子来见诸位大臣,实属难堪。可遇刺一事却比身体发肤之痛更令朕彻骨折磨……你们想见赵王?不,你们永远见不到他了,因为今日赵王图谋不轨行刺于朕,已被朕赐死了。”
众臣皆惊,兀自不得言语。
刘煦似哭似笑道:“若不是皇后为朕挡下致命一击,因此毙命……朕今日岂不遂你们这些逆贼之意驾崩以让国贼?朕的皇后……已然代朕赴死,可怜朕的女儿……朕的公主还不到十岁,便因逆贼谋国失去了母亲啊!如此不忠不悌之人,加害于朕,视社稷于不顾,你们竟说他是正朔?原来如此……原来竟是你们与他有所勾结,若非外朝有人撑腰,他岂敢如此行径刺杀兄长与一国之君?真正犯下谋逆之罪的人不是卓相,而是你们这些逆贼刘钺的同谋!”
一直以来,希望能以赵王为继承人的臣工皆以奉正朔自居,他们之所以连被扣押也无所畏惧,正是因为他们所言句句在理,不管是祖宗之法还是国之律例皆有可依,但皇帝的一番话却让他们陷入绝望和死寂,他们的“正朔”忽然变成了“篡逆”,他们也变成了谋逆之臣。
卓思衡再度示意禁军将人带走,这次,没有人再站出来求情了,谋逆何等大罪,方才语气铿锵之人,怕是终无再见天日之能。
二十余名官吏几乎是被拖着带出了崇政殿,呼喊冤屈的声音渐渐消失,殿内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刘煦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跌坐回御辇中,若不是大长公主及时搀扶,他似乎就要跌在地上一般。
瑶光公主刘玉耀将一切看在眼中,她睁大双眼,努力掩饰内心的不安,这是她第一次身处朝堂触及政事,却是以谎言的形式了解真相。
是的,都是谎言。
卓思衡见皇帝行过诛心之事,一时虽痛苦,但却没有后悔。
这是他能做得最好安排了。
早在皇帝拔除玉簪半个时辰后再度苏醒,太医欣喜宣布御体无恙,只是要修养许久方可,大家终于长出一口气。中宫寝殿再度能听闻细细的哭声了,瑶光公主凑到刘煦身边,将遍布泪痕的脸放在父亲的手掌中,刘煦虚弱地抚摸孩子,向太后道:“儿臣不孝,令母后受惊,是儿臣的罪过,今后儿臣再不会如此使得母后怀惴惴以度天年了。”
太后此刻方才涕泣出声,连到:“好孩子……你我母子同心至今,怎至于如此说?你是娘在孤苦时唯一的希冀,何谈罪过这样的话?”刘婉此时窝在母亲怀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兄长的手。
听此母子肺腑之言,在场之人无不铭心而泪。
大长公主擦去眼泪,用很重的鼻音道:“陛下如今已确保无恙,不知宫外的事该如何处置?无论怎样安排,姑姑都责无旁贷。”
“谢姑姑,有你在,朕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今次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朕不想授人以柄。”
刘煦这样的话十分像先帝了,大长公主刘莘吉听罢感怀再泪,却强忍着思念点点头。
一直没有打扰皇帝一家人死里逃生后的温情,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今日之事,或者是如何利用。
只是这个决定对他和刘煦而言,都必然诛心。
在请其余人皆去暂歇后,殿内只剩卓思衡和刘煦君臣二人,刘煦看卓思衡的疲敝与黯淡神情,也只他今日辛苦,正想让他也去休息,却听卓思衡一句话犹如惊雷般炸裂在脑海:
“赵王殿下服毒自尽了。”
刘煦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会听错但卓思衡不会说错。他躺在床上,望着帷幕自四面八方垂落,许久道:“也好,是解脱了……”
卓思衡说道:“陛下,臣有一计策,可令今日之祸消弭于无形,亦可用此事助公主殿下顺利入主东宫,只是要陛下行诛心之举,臣不忍,但不得不言明。”
“你要朕说什么?”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与其说说服刘煦,倒不如说他更想说服自己:“今日宫中动荡,诸臣与亲贵定然会有自己之盘算,于礼法上,赵王继位实至名归,我们要做的,是将这实至名归变为……罪不容诛。”
刘煦惊得坐起,直直看向卓思衡:“可是朕的弟弟,已经死了……”
卓思衡听见自己的声音衰弱,但所说之语却极尽无情与冷酷:“正是因为赵王殿下已薨逝……死人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
……
这种听着自己话语的陌生和寒冽感此时此刻在崇政殿再度将卓思衡刺痛,他清楚得听见自己说道:“陛下勿要为逆贼心伤,保重龙体,社稷为上。”
“请陛下保重龙体,社稷为上。”
众臣齐道。
刘煦却疲惫地摆摆手道:“社稷为上……朕何尝不是这样想?”他颤抖着自怀中取出一份装裱精美的圣旨,大长公主双手接过,递给卓思衡,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却都面无表情。
“念给他们听。”刘煦说完便仰靠在坐辇中。
“是,陛下。”卓思衡双手恭敬呈开圣旨,只看一眼便惊异顿住,转向刘煦,可刘煦却示意他照读不误。
圣旨的前面都是一些敬天法祖的套话,到了中段:“赵王刘钺,中宗成皇帝幼子,自幼湛爱有嘉,德才兼华。朕效先帝之亲,托国器之重,封赵王刘钺为皇太弟,他日继承大统,国祚永延……”
他念完后与其他在场之人皆是惊悸不能言语,然而有人的惊是真,有人假装从善如流却暗道:八成这圣旨也是出自卓思衡之手。
刘煦听卓思衡念完,痛彻心扉长叹一声道:“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朕不论是选择东宫还是择选大臣,眼光均不及先帝。”
吓得在场大臣无人敢接此话。
唯有卓思衡规劝道:“陛下不要沉湎伤痛,今日之事也非陛下所能预料,自古手足为权势反目非此一件,陛下无需自责,当务之急是保重龙体,我等臣工今后还要仰仗陛下为国为民尽心竭力。”
“朕本近日即将宣布此诏,现下看来已是废纸一张。然而先帝曾说,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东宫之重亦是天下之重。此位虚悬乃是朕之过也,才令如此多奸佞歹人心生妄念甚至意图行刺谋反,朕今日自取灭亡之道,却得天与祖宗庇佑才逢凶化吉,自当戒之慎之。”
刘煦再次从御辇上起身,这次他握住的,却是女儿瑶光公主的手,“论祖制,朕当自宗室择子入嗣,然而刘钺行刺谋逆之罪尚无定论,是否有当年越王之乱得济北王助纣为虐之鉴尚未可知,朕为国取道,不应再则霍乱端倪,即便今日要违背祖宗之法,也在所不惜。朕膝下无子,唯有一女,承蒙卓相不弃,始终严慎教导,在明光学宫亦得赞誉,今日朕封瑶光公主为皇太女,若朕遇刺后不再得天眷顾,便由其继位,大长公主与卓思衡顾命辅佐。若朕仍是真命天子,就让朕自己拭目以待是否此诏得有天安。”
瑶光公主刘玉耀此时向父皇长拜起身道:“臣女惶恐,然托孤之令不奉乃是不孝,臣女愿行奉孝之德,即便受前所未有之责难,亦不想使父皇哀叹。”
此刻聚集在崇政殿的大臣连五雷轰顶都来不及熄灭,就听皇帝又以极其疲惫的音色道:“好,好孩子。明日便安排你的东宫典仪,其余的诸位臣工便与卓相商议,朕要去……歇一歇了……”
“恭送陛下。”高永清和虞雍率先齐道。
有些官臣本想看看其他人对这惊天之举的反应,可才意识到最敢说话的人,已然都被禁军押走了,而百官的首领与其余重臣此刻仿佛都已接受这个安排。
想到那些人被拖走时的呼号,再加上崇政殿此时诡异的寂静,无人敢言语半生,众人默默跪下,恭送刘煦的御辇离去。
崇政殿里又只剩下朝野的之中的臣子了。
惊慌失措的众人立即起身,向卓思衡拜道:“卓相……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卓思衡警告的视线扫过众人,“你们还想再忤逆圣上的旨意不成?”
众人忙道不敢。
可似乎仍有人为此惊慌,只辗转了措辞委婉道:“可陛下这行事……实在……实在令我们惶惑不安啊卓相……求您劝谏。”
卓思衡低头笑了笑,说道:“劝谏陛下么?我觉得我应该劝劝你们才对。”
“这……”众臣互相对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我方才看了看,在场之人大多有子嗣于明光学宫随驾皇太女伴读,我实在不知你们有何理由竟想要陛下收回成命。众所周知,陛下对明光学宫许多藩王世子有所不满,其中不乏入宫后滋事之徒。他们与罪人刘钺是否有勾连尚不可知,但皇后惨死,陛下重伤,如此情形陛下还会信任已在宫中的这些藩王子嗣么?如果是你们,会信任么?如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倒未必会落罪,可是很快就会以各种名目被打发回封地了,他们一走,陛下大概也不会选人再度入京进入明光学宫。”
有几人已明白了卓思衡的意思,他们很快便意识到其中问题,已然悄悄后退两步,决心不再督促卓相继续言谈此事。
而仍有人不解,连道:“藩王世子如此之多,都是皇室血脉,并非不可细细择选啊……”
卓思衡笑道:“诸位是否替孩子想过,他们如今是皇太女的伴读,于自身和家族的荣耀自不必说。而这些皇室血脉的藩王之子离去后,明光学宫现有空缺也将再度擢选优秀臣工儿女入宫伴驾……你们真愿意再选人替代皇太女么?”
他的话点到为止,在这之后便说要去忙碌圣上的旨意,就此告辞。
然而纠缠者也只剩下不到十余人,其余的官吏都已清楚其中利害:
如果现下从在明光学宫的刘氏子孙里选人入嗣,那他们的孩子即便不是皇太女的伴读,也可能是未来皇帝的伴读。如果不从这些人里选,他们的孩子将只能是皇太女的伴读了,皇帝已经替他们选好必须效忠的对象,一旦更换,且不说新入嗣之人是何等性情难以预料,家中至今的铺垫或许也会荡然无存。
虽这个安排他们仍是不能接受,但许多人也不得不决意先行搁置心中不解,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卓思衡先于所有人离开。
看着卓思衡离去的背影,高永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位父亲把臂受托的自幼挚交,其实从来都十分孤独。
即便万千人在他身后,他也必须要在有些时刻独自前行,无暇顾盼。
范希亮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已经傻在原地的靳嘉和卢甘也往外走。
而虞雍则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么。
走出崇政殿大殿,在通往内宫无人的甬道,卓思衡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上,整个人滑坐在地。
今日的诛心是对刘煦,亦是对他。
他对不起那个在他怀中死去的孩子。
可是,他必须如此。
先帝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永远留在了过去,一个即将迈入来日。
然而他们却都将始终在谎言当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卓思衡靠着墙大口喘气落下眼泪,可再睁眼时,却看见面前站着皇太女刘玉耀。
“相父……”
皇太女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将会影响她的一生,想及此处,卓思衡心中又生出了力量,他轻轻抱住皇太女道:“不要怕,相父只是累了。”
“我今后……也会这样累么?”皇太女的声音在宫内回荡,显得格外空灵,其中夹杂一丝孩童对未知的恐惧。
卓思衡意识到自己的憔悴和愧疚至使的失态也让皇太女心生惧意,他稳住心神,看向她道:“会的,但你的疲惫都会有所收获。”
刘玉耀暂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她想了想,学着卓思衡平常安慰她的动作,也将小小的手掌搭在卓思衡肩上轻轻一拍,说道:“相父也会有所收获的!”
卓思衡心怀此生从未有过的百感交集,忍住眼泪用力点头道:“相父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你与苍生的未来。”
……
此次行刺宫变风波的言议被皇太女的册立所取代,成为真正使人不住言说的大事,流窜于朝堂之上和市井之间。
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最后都被利益牵扯,当最后明光学宫的诸位宗室子嗣被押送回各自封地后,皇帝从严处置了与刘钺勾结的朝臣,杀儆后又有恩典:紧接着明光学宫广开学录的旨意便下达四海。
这次,不论官职与出身,但凡年纪七岁至十三岁的孩童皆可取试得以于学宫入读,且入内之人今后无需科举,亦可于皇太女东宫为官。
最重要的是,入试分为男女二考,除去男子,女子亦得以应诏。因皇太女也需如镇定二公主与诸位女史一般博学的女伴,此为特例。
一步登天之机在前,百姓可有鱼跃龙门之幸,而公卿之家亦都感怀幸好女儿得入大长公主之女学,今日才有如此良机可以把握。
非议被希望与期待淹没后,震动也只是悄然无声的挣扎而已。
当皇太女奉行礼法以东宫之仪拜谒祖陵时,那些甚嚣尘上的反对就已是大浪淘沙后的少许遗存,无论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就在这份平静中,刘玉耀的东宫之仪十分隆重,连重伤初愈的皇帝都不顾身体参加一系列于京中的典仪,但因不能见风太久与劳碌奔波,祖陵的郊祭刘煦却无法亲临,只得让卓思衡率领群臣,陪伴皇太女刘玉耀前往祭祀。
东宫祭祖的典仪繁琐复杂,成人亦是折磨,故而许多本【】朝帝王立年幼子嗣为太子时,多因恤怀而略有延后。可刘玉耀却不能延后,因为她是史无前例,于是必须名正言顺。
看着小小的女孩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却还是在重复礼官所示意的礼范,卓思衡在几步之后心痛不已,却也知晓她今后必须隐忍的苦痛只会更胜今朝。
天未亮便开始的祭祀终于在三个时辰后进入尾声,然而此时仍未到晌午。
刘玉耀即将进入祖陵太庙内,独身一人叩拜列祖列宗,并慎独一人在其中至黄昏方可出,这倒是比在文武百官和公卿之贵面前重复繁琐礼仪要轻巧许多,可祖陵太庙内极为昏暗,只有令牌前供有长明之灯,想到这里,刘玉耀便心生惧意。
她最近越来越怕黑了。
就在她徘徊犹豫之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刘玉耀抬头去看,笑着低声叫了一句:“相父!”
卓思衡身着大礼朝服,也是繁琐,但他因是顾命之臣,代行皇命,有责任领着东宫皇太女至太庙门前。
于是他牵着刘玉耀走进太庙的院落,典仪的随从严守礼法,站在外面恭候。
偌大御道只有他们两人亦步亦趋朝前走去。
“相父,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只是风寒。”
“这几日没有见你进宫,真的好了么?”刘玉耀有些怀疑。
卓思衡其实进宫了一次,但不是去见皇帝也不是去见刘玉耀,而是去见了太后。
他将一个只有成年男子大拇指粗细的精致瓷瓶自掌心展露。
太后面若止水望着这个瓷瓶,叹道:“哀家可以瞒过所有人,却早已知晓瞒不过卓大人。”
“太后在皇帝出事后从事发昏厥到前往福宁宫,这期间足以去一次赵王宫,将这毒药赐给赵王。”卓思衡语气平缓,不似兴师问罪,也并无怒意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那个时候,整座宫中,赵王是陛下唯一的威胁。”
太后的眉眼微垂,缓缓道:“那孩子并非有罪之人,可生下来却已是戴罪之身。哀家自知此心狠手辣之举甚为违背天理,但那个时候,哀家的天理便是陛下,便是阿辰……若上天意欲惩罚,就让哀家一人承担好了……”
“太后当断能断,以身犯险,为臣所不能。臣并非来指认逼迫太后,而是将此证物归还,这件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若太后有罪,臣亦会得领天罚。”卓思衡将瓷瓶放在太后近前,又道,“赵王是甘愿为陛下赴死,而他死后种种罪名,皆是臣所捏造,其实真正要背负这万古佞罪的,只有臣一人。”
太后此时方才涕泪尽落道:“卓大人何出此言?你所为皆为皇帝与皇太女以及天下,绝非一己之私,你是如何性情,哀家与先皇都了然于心,行此事于你来说何尝不是愧痛至极?你是我儿的大恩人,卓大人……你又救了他一次啊……你上次救了他的命,这次救了他的心,我若因此事责怪于你,才真正要受天谴的啊!”
……
那日将心中愧疚言出,卓思衡并未觉得有些许宽慰,可是今日握着刘玉耀的手将入宫面见太后的真相隐瞒,他却得到了些微的平静。
……
卓思衡和刘玉耀终于走到了太庙正门,卓思衡停下脚步道:“殿下,您要自己进去了。”
刘玉耀的手指都是冰凉的,透过半开的门,她朝里看去,只见其中唯有漆黑,和尽头的那一点点光亮。
她颤声道:“相父……求求相父陪我进去吧……”
这样哀软可怜的求助,卓思衡最难拒绝,但这次他却十分平静的半蹲在地,悉心将刘玉耀东宫大礼繁复的礼服轻柔理正,边理边道:“相父可以陪你这一次,以后还能次次陪伴你么?”
“当然能了!相父是我的宰辅顾命,有我一日,就有相父的辅弼!”刘玉耀坚定道。
卓思衡笑了笑,他的眼角和唇畔皱纹毕现:“可是,相父已经老了,不久的将来亦会死去,那个时候你要面对危难之时要如何是好么?”
刘玉耀忍着眼泪,用力摇头,仿佛要拒绝这一真相用语言的方式呈现。
卓思衡柔声道:“阿辰,你要记住,相父只是你的一级台阶,也是天下苍生的一级台阶,相父会将可为能为之事,在身后之前尽数完成,但后世如何,要看你们如何踏过我,去成就自己的未来。你今后会面对许多的困境与磨难,没有一个会比今日即将面对的黑暗与寂寞更加轻松,但相父希望你记得两句话。”
“相父你说,我会牢牢记住的。”
“第一句是: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
刘玉耀默念一遍,用力点头。
“第二句是……弱而不可轻者,百姓也。”
刘玉耀再次点头。
说完这些的卓思衡,深深呼气,继而笑道:“好了,去里面,这是你必须履行的第一个职责。”
不知怎么,刘玉耀渐渐生出勇气来,她推开太庙的门,一只脚费力迈过高高的门槛,回头向卓思衡望去,似乎想要借此克服心中对黑暗的恐惧。
“阿辰,要坚强些。”
卓思衡说道。
于是刘玉耀最后一次向他点头,另一只脚也迈了过去,自殿内将门缓缓推闭。
卓思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短暂的闭目后,再度睁开双眼迈开双腿,一个人沿御道返回。
秋高气爽,十月末华叶初黄,淡淡的金色夹杂深绿,将他的身影分割成与阳光同样大小的斑驳。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在穿过历史的一扇门,那些在时间当中隐藏的隐喻,都在同他窃窃私语。可他又如何知道未来几许将向何处去?
不,他知道,因为他已铺好了明日的台阶,让未来一步步踏上崭新的通途。
他走出太庙的围墙,立即有人上前道:
“卓相,中书省发来急函,似有要紧政务待您处置。”
“好。”卓思衡微微颔首,“我这就来。”
世上仍有他应为能为之事。
卓思衡回头看了眼这座承载着王朝未来却穿梭过悠久昔日的古旧建筑,而后转身,走向他的此时此刻、他的现在。
……
后世史论传赞曰:
卓文高圣公三代名臣,当庙堂之重,承万世之业,虽为人臣,亦可言圣。其声教遗言至今造民福祉,其所遗德政至今泽被四方。伏惟衍圣,文高圣公政绩无需细数罗列,盖因皆融于今日祖辈之生计,暮暮朝朝,如天日常临,皆为其政。
千古卓文高圣公,入文庙、享圣祠、配享太庙,为民谋者,当万世流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