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巧拙无施(四)
太子的东宫就在自皇宫出后沿着朱雀大街直行,再朝深处的东侧,占据近半个街道的太子府挂满绵延的火红囍字灯,又穿了鱼龙灯在道旁,长公主将这里妆点得恍若元夕佳节一般热闹,好些百姓均来凑热闹讨赏,宫人每个时辰自府内出来一批,将瓜果干碎混着铜钱夹杂万千张蜡染的彩纸齐齐抛洒,每到这时便会传来庆贺的高呼。
许多意犹未尽的宾客已簇拥着太子和太子妃的车驾归来,门前负责引客的宫人忙得不亦乐乎,但他今日似乎也拿了足够赏钱,哼着歌一路小跑,每一步里都蹦出阵阵欢快。
“大哥,我们不进去么?”
“不了,看看就好。”
卓思衡望着在黑暗中闪烁着金灿灿灯火的东宫,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回答妹妹。
卓慧衡便不再说了。
“这里几个月前还是半个废墟。”卓思衡忽然说道,“今天已经红妆结彩入住新人了。”
“是啊……自戾太子一案后,东宫凋敝多年,如今终于有太子入主,长公主将旧日灰败一扫而空,怎么也想不出这里曾经出过那样多血腥的往事来。”卓慧衡也略有慨叹,她看向东宫另一侧,疑惑道,“怎么府内只有一半是亮的,这半难道不是东宫么?”
卓思衡看过去后幽幽道:“这也是东宫,但是东宫的外朝,也就是太子的小朝廷平日里办事上朝的地方,太子虽立府却没开府,没有自己的这套班底,长公主思量周全,自然不会将这片修复再做他用。这里也是咱们祖父父亲曾为官的地方。”
慧衡再看过去时,眼中便有了丝哀伤,她只如今家境已不似从前罪臣,单论大哥一个,也是前程似锦,可见到旧日里的伶仃片影,她却不知为何仍忍不住心悸感怀,沉默许久后,她却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避讳什么,只将心中所想说出:“那从前咱们卓府也是在这附近了。”
卓思衡点点头:“那宅子听说后来被赐给景宗上位有功的近臣了,眼下不知又怎么辗转,估计也是找不到的,听皇上说过一次,比咱们家现在住的地方还宽敞,不过咱们祖父是当年的大学士,我们家门庭自然是比不上的。”
“哥哥,你想来这里看看,只是为了再见见东宫么?”慧衡问道。
卓思衡笑着摇摇头:“东宫有什么好看的,我来是想看看太子……谁知还是慢了一步,这会儿大概已经闹起洞房来了吧……”
“皇后娘娘说了太子什么?”
卓思衡并未回答。
其实二人最后的话题自然免不了围绕太子。
“知子莫若母,我知道煦儿不喜尹氏太子妃,他心中大概也是心有所属的,然而尹氏确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卓思衡没有料到的,他从头到尾都不知婚事中的隐情,听罢忍不住说道:“皇后娘娘,其实如果早早让太子告知我,这个婚事也未必不是没有转圜的,我可以……”
谁知皇后却毅然道:“没有什么可以,大人,我相信您固然可以为我儿争来心上人,您是有这个本事和能耐的,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为了这件事是否值得付出这样多?”
卓思衡沉默了。
从兄长的角度,当然值得,但如果是从幕僚和辅佐的角度,他或许会说服太子接受皇帝与长公主的安排。这是最好的选择。
“卓大人英明睿智,当然明了尹氏太子妃的身世好处。她的家世矜贵,给足我儿皇太子身份的匹配,而她家中并无权柄,几个父兄都是恩荫入仕,做个清闲官位,挂着好听名头。我儿孝顺,他不肯拿自己的心事说出麻烦大人和我,便是知道那个他心仪的女子只会添来麻烦,故而始终隐忍……”
卓思衡沉吟须臾后道:“若是家中在朝中势力颇大,再以太子妃入主东宫,难免会引起陛下猜忌,对太子妃家中和太子二人都并非良择,或许还会招来祸端。太子仁善,不希望因一己之私为他人带来困扰,所以并未坦言,只接受了陛下和长公主的安排。”
“大人方才的言语不过是关心则乱。你对我儿真挚,做母亲的我几乎要愧不敢当。可是也不是我做母亲的心狠。大人,你我皆希望他来日能登临大宝仰继天祚,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可若做了皇帝,真的就能为所欲为么?即便强腕如太宗,也要事事掣肘,所想所图,皆需步步为营啊……不能和心爱的女子相知相守,与将来执掌天下后更多的桎梏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他今日能忍得下这般苦楚,今后才能不辜负我与大人对他的满心期许。”皇后说这些时眼中有泪,作为母亲,她何尝不希望儿子幸福,可有时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时的顺遂,代价可能是来日里的凄风苦雨。
“皇后娘娘教子有道,远见卓识,我自是不如。”卓思衡叹息道。
他的致命弱点,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在对待家人和关切的人时,会分外心软。他没有办法硬下心肠去让至亲割舍,每每思及,都觉心中悔亏悲伤。因为他明白什么是对的选择,但这个正确的选择却未必是人真正渴望的。
这样相比,自己还是比太子幸运许多,至少他日成亲之时,他的新娘是自己所钟爱的女子。
或许是感知到卓思衡悲伤的源头,皇后也努力制止自伤,换做笑颜道:“还未恭喜大人即将成家,我与一双儿女都无法为您庆贺这样的喜事,也只得今日祝一句大人与未来的卓夫人能白首相许知心知意了。”
皇后的声音透着衷心的贺喜,卓思衡不能不收,只谢过她。此时二人已聊了太久,该是时候告辞,皇后最终嘱咐道:“大人,刺客的身份,您先不要告诉我的儿女,他们还暂时不适合去了解这些,待到今后有时机再说不迟。而您知道了这样多,也千万不休要表露,若引起陛下猜忌,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我会去寻访阿婉生母的其余家人,看看是否还有刺客残党,若能免除你们母子三人受此威胁,也是让太子今后再无后顾之忧。皇后娘娘放心,我会私下小心行事。”卓思衡了解皇后今日与他说这些的重要原因正是在此。
皇后感激再拜,卓思衡也不再久留,二人前后别过,并未被人发觉。
第二日小朝会,卓思衡站在后方,一直在用旁人注意不到的目光去看现任吏部尚书曹廷玉。
这位曹大人是前两个月暂代吏部,由侍郎升任尚书,当时卓思衡还没理解皇帝的深意,如今一想,皇帝必然是想要早些空出合适的地方来给自己的人,故而以先拔擢再派任差遣的方式,又显得他优渥老臣,又不会让这些人占用关键机要位置太久。
只是个中安排竟是为了自己,卓思衡前些日子还在想,皇帝这人想要费心用心给人安排,总能将事情办得很好——为自己打算也是一样。
那他这次要拿什么来换这个恩典?
卓思衡半年前和吏部的人因学政之事在前朝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将吏部手中职权硬生生削下一块来,干出这样的事,他要如何再回去做吏部的领导?
啊……皇帝,你可真是比高考时候的数学老师还会给人出难题啊……
不过还有一年多时间,他还可以安排。
此时,皇帝正在夸奖太子,他慈声道:“太子纯孝,开府次日携太子妃入宫拜见朕与皇后,又有慈和兄长之心,去到赵王宫中探望病榻上的弟弟。有子若此,我也安心。”
夸完儿子,皇帝开始布置新的任务:推举合适人选作为省试主考。
这件事卓思衡哪怕在推举上都要避嫌,更别提自己胜任,但其实,他对出题折磨考生的兴趣其实是非常大的……
不过这次没有人再推举卓思衡了,因为上次那个不怀好意将他往前的推的人被卓思衡报复得太惨,这次大家虽然心中也觉得卓思衡是合适人选,然而人家弟弟今年应考,避嫌还是当务之急,于是各人你一言我一语推举起一些德高望重的文臣来,其中白琮白大学士呼声最高。省试不比解试,年轻官吏可以染指尝试,但凡省试皆要有馆阁学士的称号缀于前。
最后皇帝也属意白大学士,并亲赐御笔,由其主考,白大学士也只好叩谢,可怜他一把年纪,自即刻起,就要由数十名禁军护卫去到贡院里,直到发榜当然才可出来,期间一个半月至两月有余,对年近古稀的白大人实在是个考验。
卓思衡目送禁军接走白大人,自己却陷入沉思。
白琮白大学士的学问自不必说,他给皇帝讲过几十年经筵,也是学富五车的鸿儒了,不过他个性随和又不喜锐意言语,寻常也多是个朝堂上的老好人,如果他来主笔出题判卷,那大概今年的题目也未必会有什么意思。
卓思衡略想了想,却也不知对于悉衡、宋端等人来说,到底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