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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99章

    第99章学数有终(五)

    夹着坐垫的卓师傅又来上课了。

    每到他的课,学生总是能坐满州学最大的堂屋,甚至回廊之上也站了人旁听,为教大家都能舒服一些学习,卓思衡教人将堂屋和廊道之间的门窗拆去,铺上草席供人坐读。反正瑾州已是快要入夏,根本不会冻冷。

    卓思衡其实根本没有当老师的心理准备,但这种情况不允许他准备。刚开始其余师傅没到位的时候,卓思衡点灯熬油上下午的讲课,嗓子都哑了,夜里还得为第二天备课。后来有人分担,他也可以着手处理其他事物,只是课这件事本不想继续,却还是少些得力的师傅,再加上学生不愿意他退居二线,只好继续咬着牙顶上。

    久而久之,卓思衡倒觉得上课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这些学生比他那些同僚要好对付的多。

    他如今的课目是给诸位州学学生讲授《文选》,其实他的课程很像是大学里的论文写作指导课,因为确确实实是个状元,教策论这种应用类文体写作极有实操经验和说服力,只是空荡荡的讲也没什么趣味,卓思衡便找到一套《文选》来给自己当教材,没想到效果竟然出奇得好。

    今天是巡检最后一天在州学的日子。自他们头天来后,卓思衡便没再陪同,余下几天都让这些人自己闲逛,去盘问当初的学生也好,去同那些丁忧的大人交流也罢,一切自便,他则该干什么干什么,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

    顾缟带着其余四人一同站在木制的廊道上,学生们朝他行礼,之后规规矩矩坐好,有这群穿官服的人在,没人坐得踏实舒服。

    只有卓思衡例外。

    今天王伯棠和潘惟山都没有来,陆恢站在几人身旁,眼神还是总忍不住往高永清身上撞。

    “今日是讲左太冲的《吴都赋》。”卓思衡能将此文背诵出来,所以没带任何书册在手边,空坐而谈道,“咱们不用老办法教,今天先不讲文辞体例,我想说说《吴都赋》里的水产。”

    众人面面相觑,连带巡检司的五位也是茫然不明所以。

    头一次听说讲《文选》和赋文的先讲里面的水产……

    仿佛没看见大家的反应,坐在最前的卓思衡汪洋恣意地讲了起来:“《吴都赋》里一共出现了十五种水产:鲸、鲵、腾蛇、蛟、鲻、琵琶、鲔鱼、鯸鲐、鮣、鱕、乌贼、螃蟹、鼊、鲭、鳄鱼。有一二个水产带有上古巨兽的绮丽幻色,其余在江南府与我们瑾州本地倒也常见……”

    眼看卓老师今天的课开始从文辞越来越讲到庖厨美食去,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老师今日不讲《吴都赋》文法要义与赋丽,却讲其中所写物产是何用意?”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好伤的鲁彦。他个性直率,再加上卓思衡鼓励学生们有问题提问题,于是每每有疑惑都毫不避言,又加上之前的他的所为令同堂学生们敬佩,于是大家便打趣叫他鲁勇。

    卓思衡耐心问道:“在座有人明白此种用意么?”

    众人皆道不解。

    “左太冲在平定吴蜀后写成《三都赋》,评略三国地域风貌国略概况,古人皆以《吴都赋》为三赋之冠,为何?”卓思衡又问。

    “《吴都赋》铺陈流丽,递进快畅,文辞最为精湛。”一人答道。

    卓思衡摇摇头。

    “因为他宏富广博?”另一人道。

    “有点接近了。”卓思衡笑着说。

    鲁彦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确切答案成竹在胸后才开口道:“因为左太冲在《三都赋》序里有文‘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又说自己写此赋‘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可见写出此赋来为的是去伪存真,不追求表面的华丽,而要如实写出三地最真实的情况与物产,其中以《吴都赋》所写最详,也最真实,故而读来有与左太冲共游旧国之感,才会引得洛阳纸贵,令世代文人如此赞誉。”

    卓思衡觉得这小子要是在他来的地方做理解,一定是一门好手。

    况且显然是预习过了,才能引原文为自己的理论撑腰。

    孺子可教也。

    “好,说得好!”卓思衡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又道,“左太冲费尽心思比布如此多物产,绝不是只为骈丽之体,他是要用这些物产来衬托吴国的丰饶广博,用此种铺陈来扩大吴国本身疆域带给人的局限,以彰显其富饶强盛。”

    “可是《三都赋》是以魏为尊,颂其道统之正,好为西晋一朝树祚立业彰显其正统,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描述已征服之国郡的强盛?”

    “塑造一个强大的吴国,更能体现魏之强盛与天命,我想教大家的书作方法正是如此。在你们将来于考场之上对答时策之时,请务必牢记,有时并非要直叙才能点题破题,迂回映衬往往更显文章机巧斐然,左太冲此文闻名于世,各位若能学其精髓,想来高中也并非难事。”

    卓思衡说完众学生恍然大悟,却仍有人犹疑问道:“可是水产风物之流,到底落了下乘,庸俗难登大雅之堂,若写进科举文章,岂不拽跌词句?”

    卓思衡笑了笑,心想这话确实是读腐了书的人能问出来的,不过确实也不怪他们。想也不必想,他只道:“赵汝适的《诸蕃志》中有句话我非常喜欢,他说‘山海有经,博物有志,一物不知,君子所耻。’皓首穷经或许是一条读书的正途,然而知世练达未必就不能学有所成。诸位若将自己局限于书中,那天地之间,便只有书册与你,但要是开阔眼界,直入书中得见世界,那天地当中便是变化无穷为你所用。”

    鲁彦听罢抚掌,其余人从这番醒世恒言一般的语句里回过神,也都跟着抚掌而笑。有那么一瞬间,陆恢觉得巡检司的几个人也差点要抚掌了,可是他们到底是官吏,这点小激动还是忍得住的。

    课讲完前,巡检司众人也打算离去,却猝不及防被卓思衡忽然叫住。

    “至州学巡检的几位大人都是科举高中的国之英才,要他们为大家讲讲自己的经历,从人所得,治己之学,吸取前人的优秀经验也是很有必要的。”

    五个人都愣住了。

    突然让他们给学生讲话,他们实在不知道讲什么……

    可全屋子一百来个学生都转过头用渴求知识的殷切目光望过来,转身就走实在是不合适……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顾缟是总巡检,他倒是不怯场,上去直说自己是武举出身,然而功名不如实干,只要心中有德所行有为,必定会有所用之地。

    可谓言简意赅,卓思衡听了都佩服。

    这样的人能来视察,倒是他的福气。

    其余都是科举为官的官吏一个接着一个上前,到底都是有真才实学的,随便讲讲也能讲出好些经验之谈,听得州学生们各个抖擞精神,甚至有人拿毛笔记下要点,不能更认真了。

    高永清官位最低,也是最后上去的,陆恢看着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卓思衡道:“潘州史说,来的人选本就不是高御史,是那人在江南府不知为何突发疾病,江南府临时决定,要刚来此地述职调升的高御史顶替前来,大人,这里面或许有其他文章。”

    “他来这里,我们大家都是两难,进退都是错,尤其是永清,新任第一件差事竟然是来查我。不过那些人实在低看了咱们,我最不开心的其实是这点。”卓思衡不传外耳低声道,“我绝非畏惧,倒挺想让人来看看,破烂摊子如今变为此情此景,原来瑾州的官吏是不是该自惭形秽。”

    陆恢低低笑了笑:“我们不是一直在盼着圣旨所拔擢的巡检司一行到此么?如今总算盼来,下官入夜都是好眠。卓大人你如果不用些过激的手段,那些人又怎么以为抓住了咱们的把柄,好将参本递到御前?圣上能够得知此事,必然会有派遣,有能达圣听之人入州学查看,大人的作为和用心便就没有白费。”

    “我的初衷也是希望这些学生可以不要蹉跎,你看他们,各个出身贫寒,处处能省则省,求学不易,人人要强,听课来都是几人相约,今日他记,明日我记,然后轮番递借传看笔记温习,好节省笔墨花费用度……我不忍心看他们受苦,也不忍心因几人的污秽而折损普通人的理想。”

    卓思衡望着满座学生的目光令陆恢心头一震,但他也有不得不说之疑惑:“大人,我知晓你的志向和高洁,但仍有一事想问……你是否需要借此事将自己的功绩传达至帝王耳中,好继续上攀,得揽大权?你……喜欢权力么?”

    卓思衡转过头看向陆恢,对他敏锐略有吃惊,但想想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瞒住身边最亲近的人。

    “喜欢权力是错事么?我看不见得。”卓思衡慢悠悠说道,“我的的确确是想要借此告知皇上,我完成了他出的题目,我就是他需要的那个人,在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变革当中,我有能力和决心去做他的臂膀和栋梁。可话虽如此,我并不喜欢权力。”

    陆恢前面听得心鼓颤动,后又闻得卓思衡反折否认,心中不解。卓思衡没有卖关子,这不是上课,就像皇帝需要传达隐晦的心意,他也要将自己的决心告知下属与亲密战友:

    “我不爱权力,但我爱权力带来的力量,我需要这种力量去实践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去达成自己的目标,去一步一步为自己想要的世界奠基。权力,是我的基石,我可以不爱他,但必须拥有他。”

    这是陆恢第一次在卓思衡的眼中看到野心和热望,那是一种他从来不敢想象会出现在卓思衡身上的气质,他心中最智慧明达的人此时却化为了一支令自己陌生的箭矢,并且将要带他去到从未有过的天地。

    而此时前方,高永清的话正落在《韩非子功名》之句:“‘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下则临千仞之谷,材非长也,位高也。’诸位若想一展长才,须勤读勉力,勿废弛所学荒度己身,当登高望远,永存士志。”

    而说完后,他将目光看了过来,陆恢清楚地看见了,也知道他在看卓思衡。

    那一刻陆恢意识到,他们两个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