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善德耐心回答:“朝廷已经下令,北境命各地官府、士绅,全力协助有关流民的安置,辽东三省靠海,物产比较丰富,旱情也较轻,你们到了辽东一带,还能从旁的地方获取食物。”
官府和士绅真要靠得住,也不至于这么多流民涌进京里。
流民能不能得到安置,还是要看武穆王。
武穆王也不是傻子,这么多流民没钱也没粮,要怎么安置?
朝臣们一合计,就打算优先将幽军的军晌发了,甚至还从别处的军晌东挪西凑,多出了三成军晌,补偿武穆王。
另外从湖北,河南等产粮大地,调了一批粮食送往北境,数量虽然不多,但也不能没有半点表示。
朝臣们虽然想将流民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武穆王不管。
但也不能做得太寒碜了。
不过调粮这事暂时不能提,不然会出乱子。
虞善德一一回答流民们的各种问题,半点也不带含糊。
流民里也有了一些有才学,懂成算的人,方方面面问清楚了之后,一群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一合计,觉得这也算是一条活路,京兆不开城门,不放粮,他们干守着,一样饿死,倒不如去北境谋一条活路。
武穆王肯收流民,韶懿郡主也在北境,再怎么也比等死强。
虞善德道:“明儿上午,官府的救济粮就会发放下来,届时城里的官绅们,会在城外设粥棚,临别的一顿饱饭,算是为诸位送行,官府会派兵过来把守,诸位切记不要哄抢,闹事。”
流民们一听,临行前还能吃一顿饱饭,大多都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虞善德看着这一幕,心下恻然。
是齐六小姐、宋三小姐,唐五小姐三人,联同了京里相熟的各家募银凑粮,请窈心堂出面赈济灾民。
有些人家是真心善心,之前不愿冒头,是因为流民太多,救济不过来,有窈心堂出头,自然愿意慷慨解囊。
有些人家,想要借机为家中的女儿谋个好名声,也愿意出钱出粮。
还有一些人家,是听闻朝廷要将流民迁到北境,担心节外生枝,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点钱粮,把流民打发走了,也能安心。
不然大批流民,聚集在城外,连觉也睡不安稳,就怕搞个什么暴乱,起义什么。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流民总归能吃一顿饱饭。
虞善德回到家中,直接找了虞阁老。
虞阁老年愈六十,留了一把花白胡子,听他说了来意之后,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虞善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叔祖父,我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也该正经谋个差事了。”
虞阁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进了翰林院之后,很受陛下器重,你已经升任了翰林院侍讲,熬一熬可以直升正五品侍讲学士,甚至是正三品掌院学士,翰林院是你的脚踏石,最多十年你就能直入内阁,成为阁老,前程不比你二叔差。”
这些年来,虞氏族里出了不少人才,虞善德不算太起眼,他能受朝廷重视,是有些恰逢其会的机遇。
但令所有人跌破眼珠的是,他能稳得住这份皇恩浩荡带来的机遇,并且凭着自己多年来,稳扎稳打,打下来的坚实基础,积厚薄发,很快就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为自己开拓了一条平步青云的通天大道。
在他的设想里,虞善德只需要在翰林院熬十年,虞氏族又将再出一位阁老。
虞善德摇摇头:“这并非我寒窗苦读十余年的本意,我要脱下细绢的裤子,换上粗衣麻布,和流民一起饿肚子,一起吃草根,带着城外二十余万流民去北境,帮助他们在北境安身立命。”
他所言太过惊人,以致于虞阁老半晌反应不过来。
“叔祖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窈儿妹妹一介女流,都有济世的胸襟,我虞善德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忍见百姓苦,众生苦,而有所不为?家中为我取名为德,何为德?立善显仁,方为德,取其名,奉其行,善德之名方能立身为人,”虞善德缓缓站起来,躬身下拜:“请叔祖父,成全。”
虞阁老掀了掀眼皮瞧他:“你决定了?”
虞善德点头:“决定了。”
虞阁老又问:“不后悔?”
虞善德坚持道:“绝不后悔。”
“好。”虞老阁说了一个字,又阖上了双眼,年纪大了,时常感到精力不济,坐着就想打瞌睡,不如年轻人有抱负,有志向啰。
虞善德呆愣原地。
虞阁老眯了眼儿,眼皮子打着架,仿佛就要睡着一般:“我不会拦你,虞氏族也不会拦你。”
虞善德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虞阁老道:“为什么高祖皇帝对虞氏评价极高,愿意用虞氏,又不愿意重用?单只因为我们虞氏弑君了?那我们虞氏为什么要弑君呢?”
虞善德愕然不已。
虞阁老道:“虞氏弑君,是因为前朝不仁,百姓无以聊生,不忍生灵涂炭,高祖皇帝叹赞虞氏忠烈风骨,用虞氏,却不尽用,是心知虞氏,是天下人的虞氏,却非殷氏皇族的虞氏,有朝一日,殷氏子孙后代不肖,被弑的,焉知不是他的子孙后代?”
虞善德心中大为震撼。
虞阁老道:“因材而施教,因志而制宜,这是世族始终能培养出诸多名人望士的原因,你不想做的事,自然有人去做,不一定非你不可,你志不在庙堂,一心向民,有祖德风范,”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道:“虞氏族如果光追求名利权势,也传承不下来。”
一个家族里有人为名,有人谋利,有人恋势,有人求财……
有人愿意为民请命,也有人贪权好势。
道不同,殊途而同归!
虞善德深深下拜:“善德受教了。”
虞阁老阖下眼睛,打起瞌睡来。
虞善德有选择,可有些人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
如虞宗慎。
虞老爷子死后,孤儿寡母除了不想活,就只能活出一个人样,不然在偌大的家族,会被吃得连骨头渣也不剩。
家族讲究的是公平,而不是公正。
------题外话------
史上最牛书生张养浩,一生经历七代皇帝,曾七次被皇帝,邀请出山,六次拒绝,第七次,年愈六十的他出山了,是因为关中大旱,饥民相食,张养浩散尽家财,遇饿则赈,死者则葬之,每到一处,他告诉富户,卖粮补官,卖的越多,补官就越大,因为他名声大,所以富户们都相信了,饿死的人越来越少,难民也越来越少,后来病死在赈灾路上,史称:“关中之人,哀之如哀父母”。用他这一双走遍关中,济遍灾民的手脚,写下了一首震烁古今的诗——
《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为他恢宏壮阔的一生,划下了完美的句号。
虞善德这个人物,写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太用心去构造,但是写到旱灾了,就想到了张养浩,想到了无论再怎么腐朽的朝廷,也会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为民生请命。
然后,就想到了虞善德。
也许在我给虞善德,取这个名字时,在我心里,已经把他的人设立起来了。取其名,行其意!
正如张养浩用了六十年,养了一腔浩然之气,尽付于天下百姓。当然了,我没有以张养浩为原型,塑造虞善德的意思,毕竟两人完全不同,只是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心存大义,立身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