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心有不明。」
武英殿的殿门大开,群臣们鱼贯而出,李从渊却留了下来。
站在殿中,他抬头看向坐在御座上的年轻君主。
「陛下,您太急了。」
碎雪夹在风中从没有关闭的殿门外吹进来,李从渊垂着眼眸,双手拱在身前。
如果说之前陛下清查鲥贡、清缴太仆寺旧账,他这吏部尚书是极力推动,到了陛下启用女官,他是乐见其成,那到了这次陛下直接让女官入六科,他只觉得陛下实在是操之过急。
朝中如今上下加起来女官也不过数百人,其中大半还是从前宫禁深处的年长女官,陛下分出端己殿让女官去查账,已经显出了些不足,这才有了后来又让有才学的诰命们也出门任职之事。到了今日,在李从渊眼中,陛下已经是在赶着鸭子上架了,偏巧这些鸭子不多,架子上还有不少的豺狼虎豹。
「陛下,太祖设立六科本是为了监察六部……」
「朕如何不知道?进士、翰林、六科给事中、再就是外放做个道台,又或者在六部循序升迁。如今六科成了女子也能去的地方,那些翰林怕是要翻了天去。」qs
李从渊沉默。
他自己就是科举进身,自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正因为明白,他也更清楚那些翰林们看着自己的前程被女人占了会有多么愤怒和疯狂。
「大雍立朝二百年了。」沈时晴一声长叹,「读书举业,中了举人就能免除赋税,于是就有人带着田契来投……祖上读书,后人读书,祖上得田,后人守田。李尚书,要是我让这些人把田交出来,他们会答应么?」
明明在说的是女官,李从渊不懂,为什么陛下会突然说起田地,官绅田粮一事兹事体大,他只能沉思片刻,才应道:
「陛下,此事,天下读书人自然是不肯的。」
「是呀,他们不肯,那他们会如何呢?」
陛下的语气轻快得很,仿佛只是在问李从渊要不要喝一盏茶、吃一块点心。
李从渊却觉一股风从殿外吹了进来,凝成了一条冰做的蛇,攀着他的脊柱蜿蜒而上。
「陛下。」
一撩袍角,他双膝跪地。
「李尚书何故跪下?」沈时晴笑着站起身,快步走下去将他扶了起来。
「陛下……」
「大雍,是以官绅治国,官在朝,绅在野,他们蒙皇恩在身,手中攥着权,脚下踩着地,只靠不需纳税这一条,他们便盘踞在黎民之上。」
用一只手拖着李从渊的肩膀,沈时晴唇角眼角都带着笑。
「他们以为,朕离不了他们,大雍离不了他们。」
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李从渊无话可说。
沈时晴近看着他低垂的眉目,语气和缓:
「李尚书,大雍如今一年的田赋比成祖的时候还低,朕要北伐西征,就得先养肥了一个张玩,再杀了他。要是朕还想挥兵南下呢?朕还想平定倭寇呢?朕再去养谁?」
「是再养一个太监?还是再养一个女干臣?是朕身边的鸡狗猫鼠?还是内阁几位阁老?杨斋,还是你,李从渊?」
刹那间,李从渊的脸色青白。
「养肥了一个巨贪,就要再磨出一把刀,如此往复,就是党争,偌大朝堂,人人思结党,人人念相争。朕的大雍百姓,谁会去想他们?西北的都沁都尔本两部何时卷土重来?东北的女真人又真的只甘心缩居白山黑水?东南的倭寇浪人渐成气候,竟敢围攻县城。还有藩王,何尝没有那些不堪入目的小心思,朕还要养着各处守军防备他们。苛捐杂税盘剥之下,在百官折子里堪称天朝乐土的偌大中原民变迭出。。」
袍角一转,沈时晴快步走到了御座后面,那里之前被她下令挂了一副大雍的舆图。
「李尚书,朕的先祖打下了大雍的江山,与官绅共天下,二百年了,他们都忘了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
修长而有力的手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舆图上。
李从渊怎么都没想到,他原本是想劝陛下徐徐图之,陛下却把他的脑壳给掀开然后往里面浇了一勺滚油。
「陛下,可、可……大雍如今江山稳固,虽然有些不谐之处,到底……」
「你也说了,那是如今。」沈时晴背着手,自己也在看着那张舆图。
「大雍,还有另一个二百年么?」
此言惊天动地,李从渊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一直都是个谦谦君子,此时心中却生出了些幽暗隐晦的心思。
就该把那些刚刚退出去的朝臣都拎回来!让他们听听陛下的这些话!能如他一般还站着的只怕是一个都没有。
他微微抬头,看向那个年轻的背影。
在陛下被先帝立为太子前,他就是东宫侍讲学士,虽然不如沈韶,他也是亲眼看着从前顽劣的昭秦王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
可就在今日,他却觉得这位年轻天子的身影有些模糊。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一直期盼着能够成为明君的陛下竟然有了这样深沉的心思,他高坐在上看着他们这些群臣,群臣们也在看着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摒弃那些弄权之术,将大雍整个放在了心里,一双眼睛又看向了极远的后来?
明宗敬宗都是守成之主,对于朝中党争都是坐视之态,他本以为,陛下虽然有对外进取之心,对内也不过是如此。
现在,他确信了,陛下要走的是跟先帝们截然不同的路。
不,应该说,这几个月来的陛下,和从前的陛下,已经分道扬镳。
「李尚书,你刚刚跟朕说,我让女官进六科太快了。」
沈时晴转过身。
「朕倒觉得太慢了。太祖设了锦衣卫、都察院、各道御史、还有六科,成祖设下了东厂,肃宗扶植了宦官,神宗设下了西厂,如此种种不过是他们想要敲打天下官绅。可现下察院不堪重用,六科成了清流养名望之地,各道御史也不乏尸位素餐之辈,太监掌权之后又几度动摇国本。官绅们的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就应该有人在他们的耳边敲锣,让他们知道,这天下不是非他们不可。还有什么,比女人离他们更近的吗?」
「官绅们越是敌视女官,女官就越要忠于大雍,他们越是打压女官,那些被踩进泥里的女人们就越会想尽一切办法往上爬,朕不过给了她们一条梯子……等到有一天,再也不能被压制的女人们开始要她们的田和地,她们自然会替朕把那些于国无用的官绅踹下来,把那些官绅应该缴的田赋,替朕讨回来。」
沈时晴笑了。
李从渊却在发抖。
是了,还要很久才能到那一步。
与那时那刻比起来,此刻的一切都不过是刚刚开篇罢了。
「陛下。」
「李尚书,你觉得女人什么都不会,得先扶起来,养起来,有了足够的女官才有下一步,所以你觉得朕太快了。」
「朕只觉得,那些女人至今还没有走到朕的面前,真是,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