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郭昱。
用了晚膳,沈时晴没有急着去批折子,而是拿出了几块彩色的石头。
这些石头都是拇指大小,有孔雀石、石青石、绿松石、砗磲、珊瑚和颜色格外绚丽的珍珠。
拿在手里把玩着,她将一块石青石放在了桌面上,心里念叨的是被她一句话暂时夺取了权柄的郭昱。
她又拿起一块石青石,放在之前那块的旁边。
礼部尚书刘康永。
犹豫了一下,她又拿起了一块小一些的石青石,也放了过去。
左都御史钱拙。
看着三块石青石,沈时晴垂下眼眸,又从装着石头的漆盒里拿出了一块绿松石。
这一块绿松石,被她放在了距离石青石们稍远的地方。
放下之前,她用手指拈动了下。
英郡王世子,赵勤仰。
接着,她又拿起了一颗绿松石。
左哨营千户伍崇民。
三猫端着一碟蜜炙莲子和一壶茶进来,就看见自家皇爷正在把玩着些小石头。
「皇爷,您用惯的弹弓子收在了朝华苑,奴才明儿去给您取来?」
听见三猫的话,沈时晴笑了:
「朕要弹弓干什么?」
说完,她自己恍然,原来这满满一漆盒的宝石都是昭德帝用来打弹弓的。
「朕不是要打弹弓,只是,要把一些石头从里面挑出来。」
三猫在一旁探头看着,笑着说:「皇爷您要挑出什么样儿的石头跟奴婢吩咐一声就是了,哪用皇爷您自己动手。」
将漆盒放在案上,沈时晴靠在榻上,片刻后,她说:
「找石头也不是容易的活儿,现在这些石头还是少的,朕说不定得从一个沙坑里把和沙子一样大小的绿松、石青找出来。」
三猫一听,也觉得麻烦:「那奴婢去多找些人,皇爷您放心,奴婢带着小儿孙们一遍遍地筛,肯定能把……」
「可朕不想一遍遍地筛。」沈时晴摆了摆手。
筛子能筛掉的东西太多了。
一遍又一遍,不光绿松石青没了,其他的,只怕也没了。
看着案上的几块石头,沈时晴陷入了沉思。
郭昱被她夺权,刘康永已经告老,只是还没还乡,钱拙几番受挫已经沉寂下来,赵勤仰被她关在了宁安伯府里,谢文源被她关在了北镇抚司,只有伍崇民,已经被灭口了。
这些人,在皇权之下都成了困兽。
困兽,在这样的寒冬之时就应该抱团取暖才对。
「朕,要想个办法,让绿松找石青,石青寻绿松,等他们结成一团,不需要过筛,朕就能轻易把他们挑拣出来。」
石青找绿松?绿松找石青?
三猫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猫脑袋都快转不过来了。
「皇爷,石头又没长腿,它、它怎么找?」
石头没有长腿,人却是长了腿的。
沈时晴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意,看着三猫还在那儿不知所以,她轻轻抬头:
「去把二狗叫来。」
「是。」
二狗就在乾清宫外的值房候着,被他一唤就来了,听说皇爷召唤,他迈起大长腿就往里走。
三猫在后面跟得一溜儿小跑儿,眼见到了殿前,三猫薅住了二狗身上的赭石色斗牛服。
「二狗,你……」三猫顿了顿,「你小心些。」
二狗转身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
「你狗爷给皇爷办事儿,什么时候惜身惜命了?」
见这狗
子猖狂,三猫翻了个白眼儿,就见二狗掀了帘子进了殿去。
三猫跟了进去,却见皇爷又拿出了之前只用过一两回的陶瓷臼,刚刚被皇爷挑出来的几块绿松石已经被放进了陶臼中研磨。
「二狗。」
二狗连忙贴着御案跪下:「皇爷,奴婢在。」
「这些日子……」沈时晴抬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二狗。
穿着斗牛服的高大太监跪在地上,乍一看,仿佛是个武将。
从前昭德帝面前的四个御前大太监,如今一鸡被她指派去查案,也是给他机会让他把东西两厂拿在手里,三猫成了实质上的御前总管太监,四鼠的权责倒是没变,只是事情多了不少,回宫的时候也少了。
唯有二狗,自从与英郡王府私相授受之后,就极少能在御前露面了。
一个太监,在御前失了宠,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
御赐的斗牛服,四个大太监从前都得过,其余三人却一向只穿太监的圆领袍,二狗从前也是如此,现在却要将御赐的袍服穿在身上给自己撑场面了。
他要用这身衣服提醒旁人他从前受过的荣宠,却也彰显了他如今的失宠。
「这些日子,你在宫中受了不少委屈。」
沈时晴语气轻缓,一边说,一边继续研磨着研钵里的石头。
只这一句话,二狗几乎要流出泪来。
皇宫大内是天下一等一的势力地方,他一失宠,有的是人想把他给拉下去,就算有一鸡三猫的回护,可越是如此,别人就越是乌眼鸡似的等着挑了他的错处。
初时,二狗还安慰自己,皇爷并不是真的厌了他、弃了他,是专门让他结交赵勤仰的,可天长日久,他心中越发不能笃定了。
那可是皇爷!皇爷想要用人,天下之人谁不趋之若鹜?他一个犯了事的太监,哪有什么本事能让皇爷就非用不可了?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至今已经三个多月了,二狗只觉得自己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活得更难。
如果说从前他还有几分觉得自己身上的圣宠是自己杀了张玩之后应得的,现在他已经不敢这般想了,陛下当年能用他是因为一鸡举荐了他,一鸡举荐了旁人,又或者旁人举荐了旁人,陛下照样用得,照样杀得了张玩!
今日皇爷对他说这句话,就是皇爷还要用他!
「皇爷,奴婢这些日子也着实算是尝了些冷暖,日夜自省,方知道从前得了皇爷的恩宠不过是一时命好,奴婢从前是猪油蒙了心,才不把这福分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还真是认真自省过了。
「人情冷暖?那英郡王府是对你冷,还是对你暖?」
「回皇爷的话,旁人因奴婢失宠都远着奴婢,唯有英郡王世子赵勤仰,非但不远着奴婢,给钱送东西倒比从前更勤了。」
沈时晴点点头:「起来慢慢说。」
二狗立刻站了起来,束手低头姿态恭谨:
「皇爷,这三个多月来,英郡王世子赵勤仰总共给奴婢家里送来了白银五万两,黄金三千两,上好珍珠两斛,奴婢一开始不肯收,只作推拒之态,赵勤仰却毫不气馁,只让人每七八天就带着厚礼往奴婢家里来上一趟。如此过了两个月,一鸡使计让奴婢和内库总管太监闹了一场,奴婢吃了些亏,等再回了家,知道英郡王世子又送了东西过来,便不再推拒了。」
二狗将戏做了全套,当年刘备对诸葛亮三顾茅庐,他是连同一鸡一起布下了大局,让人眼睁睁看着他在宫里混得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跟从小亲厚的一鸡都生出了嫌隙来。
赵勤仰不肯停歇地来送东西,不过就是笃定了他二狗要在窘迫之中无路可走最后入了他
的瓮中,他便这般演了一场,让赵勤仰觉得他自己料事如神。
「赵勤仰本人,你可曾见过。」
「回皇爷的话,奴婢未曾见过他本人,倒是见过他身边的一个亲信,是英郡王府的仪卫舍人,名叫宋金成。」
陶杵在研钵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沈时晴轻声说:
「赵勤仰明明被朕软禁在了宁安伯府,他手下之人倒是在燕京城中畅通无阻。」
「启禀皇爷,赵勤仰让奴婢有事就去弘善寺寻一个叫圆济的和尚,奴婢只记下了,未曾派宫里的人去查,只怕打草惊蛇,倒是让奴婢的娘去弘善寺烧香,又让奴婢的弟弟趁机打探了一番,那圆济是十几年前就在弘善寺挂单的老和尚了,因他精通佛法,和燕京城中不少高门显贵都有往来。奴婢按照宋金成所说的略作试探,那圆济果然是英郡王府安插的探子。」
说完,二狗闭上了嘴低着头。
事已至此,他也能察觉这英郡王府所图甚大,若他赵勤仰只是想结交御前太监,那就更该去烧热灶,而不是在他这失宠的太监身上押宝,等他知道了英郡王府竟然在十几年前甚至更久的时候就在燕京安插了钉子,他想要不明白都不行了。
英郡王,一个偏安一隅的藩王,他竟然想造反!
「从前是安插一个钉子花费十几年,现在对你的百般引诱竟然都有些操之过急。」
眼看着绿松石渐渐成了粉末,沈时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在急什么?」
二狗没有吭声。
答案昭然若揭。
沈时晴拿起三猫端来的清水倒进了研钵之中。
看着孔雀石的绿色渐渐溶于水中,沈时晴轻轻地出了口气。
「他急,倒也不是坏事。」
越是急切,越是会病急乱投医。
越是什么人都想拉到他自己那边儿去。
「二狗,想办法告诉赵勤仰,朕手里有参礼部尚书刘康永的折子,说他纵容家仆侵占田亩。那刘康永几次反驳朕意,朕打算清查他在朝中的党羽,再让刘康永掏钱认罪。」
「是!」
吩咐完了,见研钵里的绿松石几乎已经都化成了颜色明亮的「汤水」,沈时晴将一应东西都放在了一旁,任由研钵里的颜色逐渐沉淀。
「二狗。」
「奴婢在。」
「你再给赵勤仰透些消息,就说……皇后娘娘一直不肯见人,是因为她有了朕的骨肉。」..
听见这话,一旁的三猫差点儿原地栽个跟头。
宁安伯府里,正在吃宵夜的赵肃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