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今日还去校场?”
手中抱着银鼠氅衣,阿池小心地看着“自家姑娘”。
“既然已经把庄子里的女人都拉到了校场上一并操练,她们能练我就不能?”
说话时,赵肃睿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男子曳撒,心中老大的不乐意。
他自己的身子何等高大,穿着曳撒也是挺拔威武,沈三废这几两小身板儿穿着这比照身量做起来的衣裳也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阿池在一旁嗫嚅难言。
自从那天姑娘发作了一通之后和她们这几个丫鬟的言语间就少了些亲近,她还好些,姑娘好歹还是让她近身的,图南真是备受冷落,姑娘有事宁肯吩咐来正院蹭吃蹭喝的柳甜杏都不愿意再唤图南。
这让阿池越发忐忑难受起来,归根结底,要是她能在最开始就拦住了沈衍,也就没了这么一串儿的祸事。
“告诉厨房,什么鸡肉羊肉猪肉我都吃腻了,让她们弄些新鲜的来。”
“是,姑娘。”
穿上氅衣,赵肃睿径直出去,留下阿池在院子里,呆了片刻,她恼恨地跺了跺脚,提着裙子往厨房去了。
“图南,你好歹想想法子,跟姑娘认个错呀,哪有当丫鬟的这么跟主子犟着的道理?”
厨房里,图南照旧将干净的外衣脱在了一旁,只在中衣外面穿了个围裙,今日给外面准备的还是猪肉,一***猪三百多斤,刨去了下水和猪头还有一摊子的好肉,图南手里拿着尖刀,手起刀落就将肉从骨头上完完整整地剃了下来,又被她切成了半斤大小大条扔进了放着冷水的锅里,她的动作极利落,两刀片下一片肉,一条猪腿很快就进了锅里。
阿池在一旁看着,心中好一阵气闷。
那日姑娘和图南的争执阿池听得清清楚楚,从本心来讲,阿池也觉得邵志青罪不至死,可要是图南为了邵志青那个外人跟姑娘生分了,她也就觉得是得不偿失了。
“图南,说到底,姑娘只有咱们,你从小是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对姑娘服个软……”
“阿池。”从桶里舀了水浇在锅里,图南蹲下身子,往火塘里添了些干草,又加了几块大柴。
做完了这一些,她拿起巾子擦了擦手,才转头看向阿池。
“咱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句话把阿池给问愣了。
图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骨渣和碎肉痕迹,神色平淡:
“你可还记得从前谢家后厨有个姓李的妈妈,不光平日里打骂小丫鬟,也欺负到了咱们头上,有一天夜里,她在院子里偷吃酒得罪了谢伯爷,被伯爷一脚踢进了池子里淹了小半个时辰,被家里人带回去不到两日就死了。”
阿池当然记得,那个姓李婆子坏得很,仗着是谢家的老人儿不光克扣小丫头的伙食,连她们姑娘的东西都敢掺假,喝多了酒就打骂丫头,最惨的还是谢伯爷的几个老妾,因为年老色衰早就失了宠,孙夫人是个面甜心苦的,让她们四五个人挤在一个偏院里捱日子,美其名曰“作伴儿”,为了口吃食不知道受了李婆子多少打骂,李婆子死了,那些老姨娘的脸上都有了两日的光鲜气儿。
“你说这些又与你如今有什么关系?”
图南偏了偏头,仍旧声调和缓:
“我记得李婆子刚死的时候,不少小丫鬟都说谢伯爷英明,一脚踢死了一个该死的。”
她看了阿池一眼:
“后来,不到半个月,红芙也死了。”
刹那间,阿池拧住了衣角。
红芙和青莺夏荷从前一样,都是在宁安伯夫人孙氏的房里伺候的,比起文静的青莺、泼辣的夏荷,红芙长袖善舞处事妥当,不论对谁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和她私下里也有交情。
后退了小半步,阿池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厨房内外总是被图南带人洗刷的干净,却还是掩不住血肉腥气还有各色香料的气味儿,乱七八糟的气味凝在她的脏腑里,把她的心都给包了起来。
红芙死的前一日,她们刚刚一起喝了酒,喝的是姑娘特意让她带去的桃花酒,因为红芙已经要嫁人了,红芙自己的娘就是孙夫人的陪嫁丫鬟,虽然她娘早就去了,孙夫人也对她多有照拂,为她指的婚事是特意找了孙夫人自己陪嫁庄子上的小管事。
喝了几杯酒,红芙的脸上泛着红,细着嗓子小声说:“那人我见过的,他替他爹送账册过来,夫人让我出去接的。”
一群丫鬟们笑成一团,连忙打趣儿:“长得如何?他看见咱们红芙姐姐没有动不了腿儿吧?”
小小的耳房里,笑着,闹着,借着酒气都滚作了一团。
阿池趁着无人留意,将一块帕子送了红芙作贺礼。
帕子上花团锦簇绣着四个字:“天作之合”。
红芙看着帕子,脸上慢慢笑了起来,桃花酒,女儿羞,都是世上绝好的胭脂,衬着桃花似的姑娘。
不过一日,那抹桃花就被冰冷的池水浸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管事的不许人靠近,几个小丫鬟拉着阿池的胳膊不让她再看了,可是阿池还是看见了,红芙的裙摆是被人撕烂了的。
谢伯爷的脖子上多了两道红痕,过了几日就消了。
谢家的荷塘成了小丫鬟们晚上不敢再路过的地方。
桃花似的姑娘,终究成了宁安伯府的枯泥。
站在灶房门口,阿池底下了头:“你何必提这些来刺我的心。”
图南轻叹:“阿池,李婆子的死与红芙的死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无辜枉死,李婆子死的时候人们拍手称好,红芙死的时候又如何?邵志青冒犯姑娘的权威声势,终究罪不当死,姑娘要杀邵志青不过是为了立威,我要是能为了与姑娘的情分杖杀一个邵志青,来日姑娘为了立威去杀旁人我又如何,你觉得邵志青不过是个外人,可要是姑娘要我杀的人是培风,是垂云,又或是你呢?阿池,以人命换来的威望,能让李婆子死在池塘里,也能让红芙死在池塘里,而你我终究不可每次都庆幸死的不是你我。”
阿池抬头看向面前和自己一样身为丫鬟的姿容寻常的女子,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那是姑娘!她……”
“要是我杀了邵志青,那才是真的杀了咱们心里的姑娘。”
心中又惊又怕,阿池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怔怔地看着图南,却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明白她。
“图南……”
图南放缓了语气:
“好好照顾姑娘,姑娘前日有些话还是对的,这庄子是咱们姑娘的,就得让人心里都明白,不能再像你和邵志青那般犯了糊涂,不要说沈家,但凡这世上有什么是值得咱们姑娘依仗的,咱们现在也不会在这庄子上,要是还想不明白就去驴圈里看看那个谢凤安,他在法理上本该是咱们姑娘的倚靠,却又是什么东西?你与其想着什么沈家的少爷,不如想想你自己如何能成了姑娘的倚靠。”
“图南姑娘,锅开了!”
图南拢了下包着头发的帕子,转身过去掀开锅盖,将肉汤里飘着的浮沫用大勺舀去。
看着她忙碌的样子,阿池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直退出了灶房,冷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早就湿透了。
虽然搬了一个多月的石砖,沈三废的身子也就堪堪能比得上一个粗使的小丫鬟,充作长枪的木棍杵在地上,赵肃睿好一阵儿都喘不上气来。
失算了,他就不应该说什么不吃鸡肉羊肉猪肉,他现在一个人就能吃三只烧鸡!
“呜呜呜!我觉得分我的半斤猪肉我也吃不饱!这么操练我倒还亏了!”
赵肃睿回头,看见柳甜杏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肯动弹,嘴里嚷嚷着饿。
“没出息。”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脑袋里烧鸡打转儿,嘴上还嫌弃旁人,他自知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强撑着走了几步就被培风扶住了。
“姑娘,是不是我今日操练的太久了?”
“没有!”昭德帝绝不认输,“挺好,培风你有治军的天分。”
说完,他借着培风的遮掩扶了扶自己的腰。
“那边儿的几个毛孩子是干什么的?”
扬了扬下巴看向不远处几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儿,赵肃睿随口问。
“姑娘,那是佃户家的女孩儿,年纪不到十四,按说应该是不能来操练的,也分不到肉吃,只是图南煮肉的时候都会有些肉骨肉汤之类的,会分给她们一些。”
果然,图南带着人搬了肉出来,操练过的人们排队等着领肉,那几个小女孩儿也纷纷从枯草堆里翻出了陶壶陶碗之类的远远地缀在了人群的后面。
赵肃睿冷眼看着,佃户中的男子得了煮好的肉多半先吃上几大口,再喜笑颜开地端着碗回去,也有更年轻些的干脆席地而坐用面饼配着肉直接吃了起来。
有少部分的男人会小心端着肉回去。
童五童九兄弟俩就是其中之二。
自从他不光再操练庄子里的丫鬟婆子,人堆里也多了十几个佃户家里的妇人,她们要么怯手怯脚,要么事事争先,拿了肉之后也有先吃了几口的,更多的也是将肉和饼都一道带回家去。
至于那几个等着拿汤的小丫头,轮到她们的时候,帮着图南分肉的婆子用木勺往她们的陶壶里装了汤,又将木盆底下的几根猪骨头给了她们。
图南的手艺自然是不错的,就算是大锅炖出来的肉,也能让整个校场肉香四溢。
那些手脚都冻得发紫的小丫头们却捧着陶壶一路往回跑,竟然没有一个人像那些只比她们大一点儿的少年们一样直接吃肉喝汤。
身上裹着银鼠大氅,赵肃睿有些不解:
“那些小丫头怎么不吃口肉喝口汤呢?”
培风没有做声,答了他话的是身子好了大半在校场上帮忙分饼的青莺。
“姑娘,她们要是吃了肉喝了汤,回去可是要挨打的。”
赵肃睿歪头看了她一眼:“那怎么男子都能当场吃肉啊?他们不怕挨打?”
青莺失笑:“姑娘,谁会嫌弃自家里的男丁吃得多呢?就算他们带了肉回去,多半也是他们自己吃的,那些小丫头把肉和汤带回去是给家里的,至于自己能否吃到……姑娘你与其担心她们能不能吃到,不如担心她们要是回去晚了,带的少了,会不会挨打挨骂。”
摇了摇头,青莺将分饼用的空笸箩拍了拍,就端回了庄子。
双手放在身前,手指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指节,赵肃睿脑海中蓦然响起了沈三废那天夜里说的话:
“……虽然我连人都当不好,那也总好过陛下连人都不会当啊。”
“嘭!”
培风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突然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一张冰封似的木头脸都要被吓裂开。
“姑娘?”
“我没事儿!你别管!”
赵肃睿抬起微微泛红的额头:“既然后厨房忙不过来,就让那几个小丫鬟进来干点儿洗菜择菜的差事,给她们一人弄身干净的新衣裳,再……再每天管一顿饭,只是说清楚,咱们庄子上的饭只能在庄子里吃完,不准带走。”
“是。”
“哼!”赵肃睿转身就往庄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把规矩跟她们讲明白,对了,既然是咱们庄子上的人,要是她们再被打了骂了,你知道该怎么处置吧?”
“姑娘放心。”
“嗯——”
赵肃睿又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来。
培风不明所以:“姑娘?”
“我这吩咐,不错吧?”英明神武的昭德帝挑着眼角问培风。
培风连忙答道:“姑娘一向处事稳妥。”
赵肃睿却还不满意,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又换了个问法儿:
“我这处置,像个人吧?”
像个人?是什么意思?
老实巴交的培风呆了片刻:“姑娘,培风不懂您的意思。”
翻了个白眼儿,赵肃睿又哼了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倒也没真的摇起来摆起来,毕竟他现在腰酸腿软,上半身在晃,下半身还是拖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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